迟来的贺拉斯（修订版）

前言

前段在上海打酱油时听人提到这首诗。一直有些语调、节奏和个别用词的问题，悬置在这两年里，每次想起总不放心。和童末说起，如果语言第一时间显现在脑子里时是诗行，一般就不会有问题。如果语言第一时间显现的是散文，不论如何分行处理，总会有问题。米沃什、R•托马斯的做法是让成立的散文和诗节有序却又不规则地放在一起。这种不规则，也许作者不该再继续戮力干预，何必通篇整饬。另外，诗人之糗，莫过于后来把一首诗的诗句又写进了另一首诗（《致曾经崛起的一代》），想起曼德斯坦姆《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也有这种情况，只好拉大旗作虎皮了。去掉了几处累赘的转折，从头调整了节奏，现在显得比之前更利落洗练一些。读下来，算是一首还不错的诗。

2019.1.1.

迟来的贺拉斯

两个原因使我想起您，中文的和失败的。

但我更想谈谈被完成过无数次的事物中，这例行的，明亮的季节。

入秋时，阳光像一个反常的大师。阳光中清晰起来的我们，和我们的对立面，不能更积极，也不能更疲倦，仿佛阳光把敌人与共和国都改变了一会儿，仿佛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共和国。

阳光的延续，是惟一的延续。我接受这临时的照耀，也接受重复。白天看小说，睡不着读诗。在我身边，高压电塔在狂风中

嘶鸣不断，我的家依然还会有客人到来。 那些来表扬的、来讪笑的、来刺探的 那些好人，都是些木头。但是我喜欢 这些人，迟早成为未来的非法丑角的人。 其中一些人认为，商人更有价值。另一些 则发现，当天下倾覆之后，剩下的人民还是要依靠家族。 允许他们，把他们那黑板报风格的 诗句，涂写在诗神久闭的眼睑上吧。 因为，中文并不支持他们，也没什么世界主义者。 原谅他们和他们的不快乐吧。 但他们之中，总会有个人 为他能力不够的事而痛苦。 他必须总是运动得那么多 说出一些被不以为然的反对。 他不能宣布，心怀可疑的痛苦 他不能宣布，永不完成的自我。 当然，他也着手整理恶意的历史 研究收入、机会，和同时代的 男人们掰手腕一般，议论政治 做几份雄心勃勃的计划释放恼怒。 他搞出来的那种语言空间太大了，太大了 他住不了，因此正适合他一个人。 所以，让他腾出地方吧，至少这不是 参与灵魂排挤术的中国方式。 可是，如果排挤比容纳更独到 我们所做的只是对分裂的争夺 那么，他又会说，他应该先去。 至少，他赞成让这些事，不断分裂我们 但分裂之后我们剩下什么？他总要 带着被否定的压力，其中一些否定 脱颖而出，成为原初否定，伴随他 直到最后的时间，要求他适应力不从心 适应心灵矮小、头脑多疑，适应时代的 诡计也总有诚挚可取的一面。当每个智力上的 小独眼龙或地方鹰派，问他是什么人 他就成为波浪一般的海上继承人 以保持漂浮状态，而波纹不会 下沉。他依然要学习警练，学习善变 他想要证明：一个读译文者造就了 叵测的语言。勉力而为的中国空间已经没有 剩余的理解，不能更主动，也不能更宽容。

“请暂停，‘让这些事不断分裂我们’的 ‘这些事’究竟指什么？”

直到2015年我们才有 一本贺拉斯可读。 密茨凯维奇到来更晚 以及更迟到的马洛和 遥遥无期的蒲伯。① 并不是未来的艺术 而是古典作品分离了我们。 我们，半个20世纪的人 夹在破旧电视与幻影大脑之间的人 经历了老师的终结和朋友的终结的人 我们，一个时代的影子诗人 是否会摆脱困窘中的心灵 对绝对事物的冲动模仿？ “智者无根，而诗人沉溺” ② 今天谁都会说，一个也不宽恕。 是否中文在我们手中 更灰暗，更简朴，更近乎于 泯灭，一如小心谨慎的野兽适应着 新的视力？让我把话说坦率一些：黑暗时代远未结束。

是否，我会继续生活在不安的华北？ 是否我会返回边疆，与猛禽对视？ 是否我会再次联合蓬勃起来的人 加入区区一人并无法做出的事？ 是否我会去另一个城市，成为另一个人 撰写另一种戏剧诗，另一种巨变故事？ 是否我再次接受，存在着一种必然的 引导，一种颠倒变动的反常引导： “你指望知识逐年增长 也为某些地方运动而欢呼 包括欢呼朋友的失败，你认为 这也是从当代头脑拉动增益？ 有时，仅仅几个假失败主义者的尖笑 就压倒了你。你那残损的机智 像新《断片》那样工作的机智 又返回夜色一般昏暗下来。 随着你忘了曾有过的思想 忘了你写过的一点东西 同时，那逾越一切的非人状态 继续令你的语言生长血污之骨。 在这为了分裂的聚会中，在这一次次 人民的病变中，你听见的并非新人 而是前人之声，同样虚弱，又同样明确。 即使你可能误用了分裂，可是 通过持续工作，你才抵达了分裂。 你以为，你还在寻找根本的言语，突变的言语？ 如果你与所有这一切的关系是个丑闻 你是否有可能不说出‘绝望’这个词？”

是否我会在不可治愈的土地上，对家乡魔鬼 进行基础研究，把“主题”当作残损的自我组织？ 是否我应再次离群索居，去走在 海冰上，去绘制狂风的草图？ 当然，坏诗人是我们的笑话 可是，如果语言的形势改变 我们怎么能笑到最后。那么，欢迎您 隽永的诗人，错杂有致的匠人 “欢迎来到真实界这个大荒漠” ③ 来到这病变国度，让未来 围着您尖叫。让我们活动在 鲁迅与您之间。大地的纠正 与鬼魂的风俗是否有助于我们？ 我们在光天化日，为大地魔鬼 举办筵席，是否又开始一场死亡庆祝？ 听，又一代人在集训 成为又一轮行刑者。 我们是否正在失去才能 是否完成了一种恐慌的坚实？ 是否还有个半疯如谜的人 写下一卷《诗艺》 还要适度，还要耐读。

（2016．8。— 2019.1.1。）

注释：

① 李永毅翻译的详注本《贺拉斯诗选》于2015年出版，是贺拉斯诗作的第一个中译选集。副本制作文学机构策划的亚当•密茨凯维奇《先人祭》《诗选》《塔杜施先生》《文选》《书信选》于2015年至2017年陆续出版，是中文世界第一次较为系统地从波兰语译介亚当•密茨凯维奇的作品。同由副本制作文学机构策划的克里斯托弗•马洛《戏剧全集》将于2017年出版。蒲伯《群愚史诗》、《人论》等诗作迄今无中译本。

② “智者无根，而诗人沉溺”出自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关于贺拉斯的文论《希腊、罗马与大海上的陌生人》。

③ 齐泽克的一本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