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19:告别平庸
刚过去的2018年对我而言,在智性生活上,是比较无趣的一年。在英文教育机构里面任职,虽然有金钱收入,但思想层面相对乏味。比较有意思的,反倒是下半年。6月份时,因为一位异性的一句话(“其实我每次约你出来都想多了解你一点”),我终于在时隔四年以后,动了一次心。之后在持续的交流当中越觉对方能够补足自己身上最为缺乏的东西,不由得加速了陷落。又因为我下意识地压制自己的分析能力,不再那么大刀阔斧地切割他者,于是纯粹的感情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带着想象力大步流星往前走。等察觉不对劲的时候,理性插手的空间已经变得很小。仿佛是为了解决自己,临近年末轻描淡写地跟对方告了白,然后扎扎实实地受了一道意料之中的五雷轰顶。
他的某些方面让我想起年少时期被自己视为精神寄托的一位挚友:天真敏感、至情至性;但同时,他又切实地抓住社会,甚至圆润地融入其中——他用力地活在我之前从不知道的第三种选择里。由此,即便感情受挫,我依然很想要看清楚他,很想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人针对我这种想法,说了,假如你真的跟他在一起,又怎么可能看清楚他呢。
此言如醍醐灌顶。
我相信,世间每一次相遇都有其意义。人到了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心理状态;而不同的心理状态,又促成不同的精神需求。这些需求,会导致了人与周遭人事之间的关系的变化。随着经历的增加和见识的拓宽,我越来越意识到,调和自我和世界的矛盾是非常重要的。恰恰是这个意识让我把注意力放在了这样一个人的身上。一段恋情的启动是社会性的——在这方面,我失败了。但爱本身是精神性的——在这方面,我大概可以从悲伤、失落这一系列典型的“失恋”情绪中找到一些突破口。既然喜欢一个人的快乐可以让人审视自身的缺失,那么得不到一个人的悲哀应该也可以让人获得提升自己的动力。通过他之于我的吸引力认识自我,通过他之于他的生活方式认识世界——我从来都明白自我有限,而世界无限,但这仅仅是一个理论,而遇到他则是一次经验。
由此,2018年对于我而言,可算是很有意义的一年。而展望2019,从这个经历中,我能够学到的,大概就是不要轻视“日常”,要在实践中感受它。在此之前,我只能够从分析的层面上去享受日常,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观察它,于是所有东西——除了作为分析本身的学术,都变得可有可无,我因而缺乏感受他人的主动性,同时过分主动地把自己挡在他人之外——为了保持客观。但在放下过去这种外强中干的分析以后,我以失落的感情为代价,换取了另一种接近世界的方式:闭上眼睛感受它,就像他在某次饭局上对我说,那份牛肝菌Risotto的味道需要闭上眼睛去感受一样。那大概并不仅仅是一个宁静秋夜里刻意制造的赏味仪式,而是一个在不知不觉间被表达的、对于以后生活的隐喻。
虽然我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够离开独身状态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这恰恰能够让我真正明白孤独的感觉是什么。在切实感受后重拾分析能力,写下以上的一切,思维反而更加有力量:我一直倚仗的这个武器,在分析生活的时候,比起之前解构一切的空虚感,终于有了融于一切的悲剧感。比起解释故事,我终于走进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不再是我自己编造的,而是真正的他者讲述的。
在电影《汉娜阿伦特》里面,我了解了“平庸之恶”:生而为人,却放弃思考,把“自我”交给权威,因而造就了邪恶。电影里,海德格尔还对阿伦特说,思考,是孤独的行为。自我的本质是思考,这一点很好理解;但思考是什么,大概要真正明白孤独,才能好好回答。“权威”是广义的,不仅仅是指一个希特勒式的可怕政府。“孤独”是相对的,不仅仅是指不交朋友,不随大流,走在生活之外——不把世人放在眼内的孤独,还是孤独吗?盲目认定思考凌驾于日常之上——这何尝不是把自我交给一种观点的权威;在对观点的盲从之下假定丝毫不牵涉他者的“孤独”——这何尝不是平庸。只不过这种平庸没有为我带来邪恶,而是带来了思考的空虚无力。没有感性的理性只是懵懂未醒的冷漠。而真正的思考并不凌驾于日常之上,它在日常之中;它不是主动逃避生活的小聪明,而是被生活的悲喜包围从而认识到自我之存在的清醒。
在2018年以前,我曾经有一种感觉:仿佛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被回答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对于一个希望以学术为业的人而言是危险的。因为哲学不是提供答案,而是提出问题。而在2019年,我相信,闭上眼睛感受的世界,他的故事,以及孤独的自我,会让我真正活在人群当中,从而重新获得提出问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