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
1992年12月31日的孙志明坐在他舅舅的小渔船的船头上。乌黑色的船篷,底板刷着绿漆的小船轰轰地从大宁河驶向滴翠峡附近的时候,他随手抛下一枚正面写着1992的硬币。他百无聊赖的这一举动便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孙志明第二次高考落榜,九二年整个下半年都随着他舅舅在船上游荡,一次岸都没上过。到年底的时候,孙志明才随着他的舅舅回老家过年,过完年的孙志明再也没想过高考这件事,而是去当兵。后面的故事在他的回忆录和往后的小说和散文有迹可循,也是他狂热读者津津乐道的事:只有高中文化的孙志明在部队像开了窍一样开始学着写小说,第一篇就发表到军队内部的文艺报上,从后开始他的创作经历。转业之后进入了省作协。第二年出版了第一部作品集,获得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奖项,在创作的二十一个年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完成其“长江游行”五部曲的第四部《追随她的旅程》的那天晚上,孙志明给他的出版朋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写的东西恐怕写不完了,希望将前面几部书都不要出版。他朋友虽然不解,但也答应下来。第二天,这位朋友便接到他去世的讣告。孙志明没有妻儿,葬礼是由这位朋友操办的,来往密切的读者和生前的作家朋友们参加了这场简单的葬礼。之后,孙志明的朋友带着这五部曲的四部小说原稿,分别是《江边城市》《大桥》《空中跳跃》《追随她的旅程》回到他的家乡,捐给了县档案馆。这是他心愿,他想把家乡的东西还给家乡,这也是他时隔五十年后以一种凄凉的方式重回故土。
档案馆里还有一件原稿也不打算出版,它是被认为《追随她的旅程》的故事雏形的短篇小说《回溯》在获得某个知名的国际文学大奖,他罕见地做了篇题名为《我的过去》的发言稿(在孙志明看来任何获奖感言都是一种虚伪客套和自我陶醉)。这演讲稿最后被档案馆在出版纪念孙志明诞辰100周年的《孙志明作品全集》时编选进去,现摘写如下:
……我从小比别人慢许多,这种慢是智力情感的迟钝。当别的孩子畏惧的暴力和痛苦对于我而言,好像都不足以使我恐惧,小孩子看见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都大哭大叫,而我却安安静静的杵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老师家长都会觉得我这孩子坚强勇敢。可是等我上了初中却变得特别爱哭多愁善感,一件小小的事,都足以使我流泪。在我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发育的缓慢,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我的智力也是如此,说起来真让人羞愧,我读书读得晚,高中考了三年,大学也考了两年最后也没考上,参了军……我在文学表达上毫无优势,甚至拙劣,我现在所获得任何奖项都使我不安。我唯以慰藉自己的是我表达的诚恳,我的慢使我耍不了聪明,只能一步一步一字一字进行下去,而有时间 不断回顾自己……我写故事的开始是因为我的舅舅。舅舅是江边的沉闷的渔夫,他的家就是在江间行走的小渔船。在考试失意的那一年,我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坐在他船的船头,看着狭长的江水和两岸的峡谷,这么游荡了几个月。诸君不要认为这样的描述显得诗意,对于一个失意的年轻人这样的日子再灰暗不过了。故事的转折在那天傍晚 ,船驶过我们那里著名的一个峡谷,叫巴雾峡。在 夕阳倾下时,一声猿猴的哀啼从峡谷中响起,接着又一声从峡谷响起,而后慢慢四周 一群猿猴同时啼哭似的,平日我听惯这样的叫声 但我从未想成哭声,但那次,受到神启似的不觉悲从中来,心里变得充盈起来,天地间,好像我有了表达的欲望……
在孙志明逝世之后,他的五部曲计划被他的出版朋友都全盘托出。县档案馆将拥有的四本原本捐给了一所孙志明文学研究中心,该中心将原本的五部曲宣传成四部曲,将四本一五一十地出版。果不其然,该系列出版即引发强烈反响,这四本书被文学理论界评价为“文学最后的夕阳,最后的高峰”。
正如我们的历史书归纳的那样,在科技进入第四次变革之后,狭义意义的艺术和文学的创造和表现形式进入了一个冰河期,发展毫无进展,日益式微。在这样的一个衰退期,孙志明作为文学盛景最后的见证者。被公认的二十一世纪最后的作家,文学界对于其作品的争论却从没停止过,特别是他遗作《追随她的旅程》,奇幻风格与其他小说大相径庭,甚至对于是否属于他的遗作争议巨大,对此,孙志明文学研究中心主任谭烨发表了一系列理论专著证明《追随她的旅程》属于孙志明的作品:奇幻的风格只是他早先风格的延续,如果能顺利写出第五本,这种风格将会变得更自然。
该小说讲述江边少年驾船顺着长江逆流而下,发现神女遗址,追随“神女”的脚步,最终明白长江的神秘未来世界的故事……在故事中,少见地透露出孙志明的趣味性,他通过故事中的男主口吻跟读者卖关子:他曾在长江中抛下一枚硬币,那硬币是读懂整个故事的关键。一枚小小的硬币会随着江水的流动被冲走,会被腐蚀,会有更多的相同的硬币被扔进去……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变动,但寻找那枚硬币已经成为每个文学爱好者的朝圣之旅,甚至在整个三峡被淹没的多少年后,这种文学追随之旅也从没间断过。随着《旅程》出版后的一年又一年,科技日新月异,文学爱好者们一次次满怀信心地用各种技术试图打捞,都无疾而终。
2180年12月31日,文学评论家谭志英(同时也是孙志明文学研究中心主任谭烨的后人)在得到一位同是孙志明狂热读者的富翁的资助下,追随着父辈的夙愿,和物质回溯“打捞队”来到在《追随她的旅程》中少年扔下的那枚硬币的地方。
时隔一百八十多年的这个傍晚 ,谭志英 坐在飞行器上看着“打捞队”在狭长的江水中摸索着,她抚摸着《追随她的旅程》的破旧的原件,她曾经认为自己读懂过这个故事 ,但未得到那枚特殊的的硬币的验证,她总是底气不足。她底气不足的不仅是对于文本的理解,还有对整个文学的最终归宿。她是这个时代仅剩的文学评论家,她也没有把握文学对于她那个时代的意义:那个时代强调“交流即适用,拒绝无意义”,所有的信息交流必须是极速快捷,不需要任何模糊暧昧的语义猜测。文学是无用之学。那个时代的人的大脑已经高度发达,可以借助技术进行任何情感和思维的虚构演练,甚至语言的运用都接近废止,人们之间的思维交流就在毫秒之间完成,不需要任何实体媒介。文学已经成了史学的一部分,她已经把这次旅程看做寻找文学的“圣杯”。
找到了。“打捞队”历时一个月,顺着原来的地点往下探索了几十公里发现了那枚硬币的残骸,他们围成一团,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用丝巾将它包裹起来,向她飞来。只剩一毫米不到的“硬币”,乌黑色的外形完全看不出原样。她有点怀疑地看着那个打捞队长。
已经经过模拟的回溯检测了,是当时的那枚硬币,现在只需要经过完整的“回溯”试验了。
回溯检测实验是通过物质的本体,将回溯到这个物质所经历的任何一个时期,只要这个物质剩余到“回溯”技术所需要的大小。
“硬币”被安上了“回溯”试验的终端上,谭志英按下按钮,将选项选择到1992年12月31日。从终端投射出的模拟信息包围着所有人,画面中江水升高降低,日月回转,山势削减增堆 。他们看见一个少年坐在 小船上,面容枯槁,两岸的猿持续啼叫。他麻木的脸开始扭曲起来,他仰望四周,霞光慢慢收缩,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被山挡得窄窄的天上。
他开始哭起来,看着谭志英。
谭志英日后写了一篇记录此次寻找“硬币”活动题为《孙志明的文学'硬币'》的报告。谭志英未做任何电子数据的录入,仅制做一份简陋的纸质书面。我于知情人士处得到这一不易数据,但未得全本。摘录如下:
……文学表达,起源于一种孤独。表达欲望的孤独。在当今对于文字或者语言进行文学性的缓慢运用似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这种古老的文字表达运用形式,承载着过去人们粗浅的想象和表达的拙劣,即使是孙志明这种文学大家的作品,我们的思维演构技术都可以在一秒钟重塑出相似的作品。那么如此落后的表达形式是不是对于当代已无意义了,时常这么一边怀疑一边找寻其中的意义。直到我们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找到孙志明的那枚硬币。我才明白什么是文学创作的起源,它是情感的表达,只要人没有阉割自己的情感,表达就会永久,文学创造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它是缓慢,是含蓄,是怀疑,是凝练……孙志明在高中毕业后有很长时间在原三峡地区一直游荡,这是他在从事创作之前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我看见的是一个少年之于天地间的渺小而又使自己认识到自身的独特,这种认识的途径只有一条,就是“表达”自己,人的精神情感隽永……我们总是将文学变得正式化,郑重化,好像必须是成段系统的表述才是“文学”,这无疑是曲解表达的含义……“你好”在不同语境是文学,“我爱你”这也是一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