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乡放在了胃里
通常一个人久居异地,最难满足的除了心,便是胃了。尤其作为一个山东人。
鲁菜在全国是有名气的,只是大多数时间都只是“耳闻”。八大菜系中真正打破了地域的限制全国开花的,川菜称第二怕是没有哪个敢称第一了。
想当年——一般有点历史且当前不及过往的都爱这么说——鲁菜还是光鲜亮丽的不得了的。清末民初那年头,北京城的东兴楼、泰丰楼、致美楼、鸿兴楼、正阳楼、庆云楼、新丰楼和春华楼号称“八大楼”,这八家著名饭馆除了春华楼是苏帮菜其余七家都是鲁菜,何等辉煌。有人说北京菜就是鲁菜在北京的延续,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比如北京烤鸭便是顶着个北京名头的鲁菜。就像我济南土著的哥哥嫂子,在京城生下了个身份证号是“110”开头的大胖儿子。
小时候就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当年鲁菜在北京独占鳌头的秘诀便是海肠。当年的鲁菜大厨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自己秘密的小口袋,里面是焙干研磨成粉的海肠。用法也非常简便,就是原始纯天然的味精。在物质沟通交换并不十分发达的年代,这种来自大海的咸鲜口味狠狠地钩住了京城的腮帮子。
现而今鲁菜可能是没落了,至少不那么显赫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鲁菜也许显得不那么亲民了。“鲁菜是官菜,粤菜是商菜,川菜是民菜,淮扬菜是文人菜。”这个印象,便也是个原因吧。
我虽自诩所行之处遍访当地美食,可有的时候真正的温暖口味还是家乡的味道。阿城说:“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所以吃一口家里的味道对于缓解思乡也是极大的安慰。可身在异乡,想吃口熟悉的却没那么简单。权且不说鲁菜馆子难找,即便有幸偶遇,味总是不如色香的。
口腔期受过伤害的人大多有些贪吃,大概我便是如此,过早的断掉了母乳也许算是个伤害吧。至于口腔期其他的伤害,毕竟我对一岁半之前的事情印象也不怎么深刻了。
倒不是不会做饭,只是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大费一番周章之后,独一人枯坐,自斟自饮。这种画面实在有些孤寂,总像是《全唐诗》里会出现的篇目。况且自己真正熟悉喜欢的味道大抵也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谓熟悉的味道不过是些家常菜,但每家每户总有点自己的不同。忽而想起前段时间和朋友们同桌吃饭,几个山东人和几个四川人聚在一起,待到盘子铺满一桌时泾渭分明,鱼香肉丝们和爆炒腰花们中间隔了水煮鱼和奶汤全家福。席间聊起了饭菜还是家里的好吃,话题便由此展开来去。不知谁提到了西红柿炒鸡蛋,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菜分歧会这么大。放不放糖,最终是甜的还是咸的;要不要炝锅,用蒜还是葱;加不加辣椒,是尖椒还是干辣椒。我听着他们的争论(此时已经从讨论演进之争论的阶段了),默默地给自己又盛了一碗奶汤全家福。这是邻座的朋友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说说,你们家是不是也吃咸的?”我呷了一口汤,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家基本上吃的是甜的。”桌对面的朋友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表情好似红二、四方面军同红一方面军会宁会师,恨不得马上起立与我“执手相看泪眼”。“你一个北方人还吃甜的西红柿炒鸡蛋。”刚刚用手肘顶了我的朋友面露鄙夷之色。与此同时另外一位朋友发现了我话里的退身步儿,“什么叫基本上?”
话说至此我便也没什么保留了,我们家的西红柿炒鸡蛋是甜的,但是还要放虾皮。话一出口满桌惊呼,此时仿佛甜咸、葱蒜、辣椒都已不成问题了。
其实这本也就不是什么问题,祖国广袤,众口难调,权且求同存异呗。况且我想大概的确有人也会喜欢加了虾皮,略带甜口的洋柿子炒鸡蛋吧。家乡便是家乡,家乡话说出的菜名都会有些亲切。
所以关于绕世界寻觅鲁菜的事情我便释怀了。菜随人变,料随人动。家乡的味道只存在于家乡,倘若在外,一块红扑扑、亮晶晶、颤巍巍的把子肉,一份滚开沸腾,带着镬气的黄焖鸡不也算是鲁菜嘛。
有人把家乡放在了心里,而我放在了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