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从阮玲玉到张爱玲
阮玲玉,上海二三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女影星,在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却选择了自杀,25岁的花样年华就此断折。
张爱玲,上海三四十年代红透半边天的女作家,在写作技艺臻于纯熟之时却远走海外,多年之后孤寂地死在异国他乡,红消香断无人怜。
两个奇女子,身兼天地之精华,相隔一个时代,结局竟一样颓败凄凉。上苍赋予她们无尽的才华,同时也在她们人生的路上频频设障,她们成功地跨越了前面的障碍,却都绊倒在女子一生中最大的坎——情感上。两个卑劣的男人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她们前进的轨迹。当她们以各自艳烈的方式弃世而去时,也许隐约听见了上苍的一声长叹。
张达民之于阮玲玉,胡兰成之于张爱玲,都是很难想象的组合,譬如牛粪和鲜花,癞蛤蟆和天鹅,天仙和恶魔,应是永无结合的可能,可是命运却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清丽脱俗楚楚动人的阮玲玉十六岁就与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张达民同居。孤高清绝目下无尘的张爱玲刚刚成名就投入了情场老手政界小丑胡兰成的怀抱。也许是他们的真爱打动了她们,俘获了她们的芳心吧?但真相永远是残酷的。没有爱,至少他们心里没有爱。一点点的安慰都不存在,真相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张达民玩腻了俗脂艳粉不过拿身边清秀可人的小丫环换换口味,没想到走了狗屎运,这个小丫环竟一夜成名,变成了光彩照人的电影明星,乐得拿来做摇钱树,跟着她吃软饭。胡兰成身为汉奸,人人喊打,突然发现文坛冉冉升起一颗新星,想来应是涉世未深,假惺惺写篇评论投石问路,没想到竟然有了回应,心里暗喜,这番有戏,于是把自己打扮成翩翩名士,假作慕名上门,使出浑身解数,揽得才女归。其实只是拿她来证明自己的征服力,满足变态的自恋情结。这两个女子,换作别的男子得到,该是如何庆幸珍惜啊。可这两个该千刀万剐的臭男人不过把她们看得马棚风一般,一个百般羞辱,一个频频出轨,既不珍惜亦无尊重。什么叫遇人不淑所托非人,这就是明证!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们造成的伤害影响了她们的一生。没有张达民的纠缠不休,阮玲玉不会那么轻易被唐季珊俘获,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若非胡兰成的恬不知耻造成的情感幻灭,张爱玲后来也不会草草选择赖雅让自己困窘不堪。人生就是一盘棋,棋局早就摆好,下棋的人要谨慎再谨慎,一着走错,全盘皆输,而且无法悔棋,因为与之对弈的是命运。
如果世上真有月光宝盒让时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冰雪聪明的阮玲玉和张爱玲能不能从容地跨过那个坎,躲过那个劫,活色生香地生活下去呢?虽然谁都不忍心说不,但答案仍然是否定的。难道真的有宿命这个东西存在吗?不是的,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其实与宿命无关,真正躲避不了的是一个人的出身和性格,这才幻化成了冥冥中操纵命运的那只大手。阮玲玉和张爱玲的家庭出身和她们因此养成的性格改变不了,就算时光倒流,她们一样将重蹈覆辙。
阮玲玉六岁丧父,跟着母亲在张家帮佣,虽然母亲勉强供她上学,但她过的到底是窘迫卑微的生活,她就是一棵毫不起眼的弱不禁风的小草,敏感脆弱。她的内心多么渴望有人关注她爱护她并为她带来安定的生活啊。张爱玲看似比阮玲玉幸运,她生于名门望族,父母双全,事实却比阮玲玉更加不幸,阮玲玉有母亲相依为命,她却连基本的父母之爱都得不到,他们都太关心自己了,凉薄至极,缺少温情。她的情感世界是干枯的,她时刻渴望着一场甘霖从天而降。她们的运气都坏到极点。她们等来的不是爱人,而是病毒,轻而易举地侵入了她们毫无防备的身体。灰色的人生基调就此奠定了。
可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胡蝶不就先成功地摆脱了自甘堕落的林雪怀后来又与心爱的人终成眷属吗?性格决定命运,此言不虚。无论是阮玲玉还是张爱玲都不具备胡蝶的开朗大方豁达圆融,她们都是倾向自闭压抑的。如果她们足够外向开朗,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视野自然会开阔许多,免疫力也会跟着上升吧?所幸的是,张爱玲虽则也极端,终究没像阮玲玉那样采取激烈的方式,以自杀来结束一切。张爱玲多了些忍耐,她在《小团圆》里写道:“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这才知道了吧?’对於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小团圆》里的之雍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兰成)张爱玲比阮玲玉清醒,她知道为不爱自己的人去死,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可情感上的彻底幻灭跟死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灿烂的生命毕竟过早地萎谢了。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后天的努力也不是毫无用处的,人本来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历练中成熟圆滑起来的。可惜清高直接的阮玲玉和张爱玲都听从了天性,她们秉承与生俱来的禀性,不作任何改变。也许根本是不屑于改变吧,不为任何人改变,不屈从于任何一个时代。这是怎样一种骄傲的姿态啊。
她们未必听不见白居易老先生的谆谆告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仍然头也不回地走向那幽黑的深渊。我们伸出双手,无奈地发现离她们亮烈的身影太远,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长长地叹息。立于云端之上的她们,依稀听见这声叹息,也许会相视莞尔,曼声吟道:生又何欢,死亦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