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6《名利场》 卡梅伦·克罗采访汤姆·克鲁斯
2000年6月Vanity Fair封面专访。《碟中谍2》上映前。
卡梅伦·克罗:摇滚杂志记者出身,而后转行做导演。和阿汤合作过两次:《甜心先生》(1996),《香草的天空》(2001)。
翻译:格得

谈起拍电影时,克鲁斯的双眼依然会亮起来,即使他过去的履历表上《壮志凌云》《雨人》《木兰花》赫然在目,曾与达斯汀·霍夫曼、保罗·纽曼、乔治·C·斯科特同台献技,合作过的导演包括马丁·斯科塞斯,奥利佛·斯通,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在连续两天的叩问灵魂的采访中,克鲁斯同《甜心先生》一片的导演卡梅伦·克罗一起,从《乖仔也疯狂》的内裤舞步,谈到与妻子妮可·基德曼合演的斯坦利·库布里克遗作《大开眼戒》——震撼,煎熬与个中乐趣,而后是他的新片,吴宇森执导的《碟中谍2》里那惊心动魄的悬崖戏。
1998年秋天,汤姆·克鲁斯在电话的另一头。他刚刚读完我新写就的、非常长的剧本——时间设定在1973年,一部半自传性质的作品,诉说我对音乐/摇滚记者这行的爱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克鲁斯要拍摄碟中谍2与木兰花,他已从长达两年的库布里克--《大开眼戒》拍摄期恢复过来。而我将忙于拍摄新片,主演是比利·克鲁德普,凯特·哈德森,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和来自犹他州的还不出名的派屈克·福吉特。
(译注:克导提到的新片是《几近成名》,2000年9月上映,拿了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
“如果你想听到大声朗读”,克鲁斯说,“让我知道。”
(译注:指试戏对台词)
事实上,还真有这么一个角色我考虑过。那就是 Lester Bangs,已故的传奇摇滚乐评人,现代音乐史上了不起的背后人物之一。Bangs长得结实,吹起牛来不可一世,又有诗人的一面;喜爱他的人抱怨过他身上的气味难闻。他给了我第一份跟着乐队全国巡演的采访任务,为Creem杂志写报道。我想听克鲁斯对台词的那个场景,是根据我和Bangs有过的真实对话写出来的。在为滚石杂志写的一篇报道痛苦不已时,我曾向Bangs,我当时的导师求助。他对形式高于内容不屑一顾,公开地痛批所有的不真诚。他对名人总是抱着怀疑态度,而现在,在他去世16年以后,他的话语从世上最成功、最具魅力的明星汤姆·克鲁斯嘴里说出来。
在我们这通电话几天以后,我的愿景成真了。“了不起的艺术”,克鲁斯饰演的Bangs说道,边说边在他洛杉矶住所的小小放映室中踱步,“关于罪恶感与渴望。爱戴上了性的假面。性伪装成爱。我们直说吧,你一起步就甩开了别人一大截。”
这些话余音不绝,而我得以一窥后来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出演 Lester Bangs般的表演水准。
“脸好看的人——他们没有脊梁骨的”,克鲁斯势如雷霆,“他们泡得到妞,但我们更聪明!”
克鲁斯合上了剧本。“这很有趣”,他说。
(译注:Lester Bangs,克导早年采访生涯的导师,1982年去世,时年33岁。真人见下图。)

2000年春。克鲁斯为《碟中谍2》的配乐工作忙到深夜。对结局的高潮部分,导演吴宇森、制片人兼主演克鲁斯和作曲家汉斯·季默决定弃大规模管弦乐而不用,改为简单的吉他配乐。枪林弹雨顿时有了别样意味,克鲁斯与女主桑迪·纽顿的一场关键戏份也因此带出情意绵绵。这就是顶级水准电影制作的魔力所在。
工作结束了,克鲁斯激动得难以自持,没法自己开车回家。他站在黑漆漆的圣莫妮卡大街,大笑,翻来覆去地说着今晚发生的种种。虽然身处暗夜,他的双眼却那样明亮,映照着临近街区的灯光——那样的神采,大部分人在他们的婚礼上闪现过,但对汤姆·克鲁斯来说,那是他在一个典型的工作日深夜的状态。连续好几个星期,他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他想念家人,他的妻子妮可·基德曼远在澳大利亚拍摄《红磨坊》,由巴兹·鲁赫曼执导。《木兰花》让他把各种电影奖项刷了个遍,包括一项奥斯卡最佳男配提名。再过一个月多一点,《碟中谍2》就会上映。37岁,他已经成就辉煌,辉煌到足以厌倦这一行、陷入低谷三四次,但是汤姆·克鲁斯对电影的热情却仍未褪去。
四月中,我们得以坐下来谈论他的演艺生涯。对话持续了两天,涉及一些他过去采访不怎么有过的灵魂探索。我在《甜心先生》执导过他,所以深知他极富感染力的迷影精神。在我打开磁带录音机之前,刚出门跑步回来的克鲁斯正嚼着口香糖,戴着一顶写有“Sonny Liston Night Train”的帽子。他正高谈斯科塞斯的《喜剧之王》,第一次看的时候他误解了这部电影,而后重看,并将其归到最喜爱的电影之列。
(译注:Sonny Liston(未知~1970),美国职业拳击手。2000年有一本他的传记出版,书名《Night Train: The Sonny Liston Story》(夜车:Sonny Liston的故事),可能与此相关。《喜剧之王》(1982),马丁·斯科塞斯执导,不是周星驰那部。)

汤姆·克鲁斯:……而且我认为这很有意思,因为,你知道的,我听到别人对《大开眼戒》也这么评论——人们带着成见去看电影。我意识到这影响了片子。
卡梅伦·克罗:你觉得人们是怎么预设的?
克鲁斯:[他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有一小会他似乎在考虑官方发言……然后耸耸肩,觉得怎么想怎么说。] 这么说吧,我认为他们期望的是大尺度情色电影。这和电影的主题——斯坦利对此非常明确——性沉迷与嫉妒是背道而驰的。电影要讲述的不是性。当时坊间谣传斯坦利要拍一部色情片。但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可以看到,观众没有理解电影的本质,即使在观看的时候也没有,因为他们带着既定的印象。他们读了[编剧弗雷德里克]拉菲尔那本荒谬的书[书里面的库布里克是一个自私的、人人为我的共事者形象],基于这样的了解去评判电影。
(译注:《大开眼戒》于99年7月上映。雷德里克·拉菲尔,《大开眼戒》编剧,于1999年6月出版了一本回忆录,《Eyes Wide Open: A Memoir of Stanley Kubrick》(双眼大开:库布里克回忆录)。库导于99年3月去世。看出版时间,这本书蹭热度捞钱没跑了。)
克罗:你觉得预告片的内容影响了观众对电影更为情色的期望吗?库导在玩弄观众的期望吗?
克鲁斯:可能吧。预告片对他来说是电影上演的第一步。你要知道:这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片子不会是你以为的那样。他不会告诉你一切。所以即使是那些自认为了解库布里克电影风格的人……也误解了。无论你带着什么样的成见,你得看到电影自身的价值,而不是那些纷纷扰扰。同样的,当我回顾《雷恩的女儿》时,我听说过、也读到过大卫·里恩经历的那些……[1970年的大片,投资高,票房低,评论届贬低;这样的遭遇使导演里恩深受打击,直到1984年才开拍下一部电影《印度之行》。] 那是一部充满痛苦、孤独、绝望的电影。 [摇晃着头说] 一部杰作。
克罗:你怎么看待拍摄《大开眼戒》的那些年?表演的年份?学徒的年份?探索性的年份?
克鲁斯:没错,探索性的两年。表演的年份,和库布里克一起的学徒的年份,绝对的……[克鲁斯拿过沙发上的一个靠枕,放在背后靠住,伸展扶手外的腿脚。为这个话题热身后,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比尔 [他的片中角色,一个紧绷的、受创伤的医生] ……我不喜欢扮演比尔医生。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把一切感受都压抑在心中,那么久。他从不爆发流露真情。每个时刻,都只是自我遏制。那很不愉快。谁想在那个角色里待那么久呢?[停顿] 斯坦利了解这一点。但是能在片场和他一起工作,见证他如何创作,他所做到的……时间对他很重要。我学到很多。方方面面。学到的东西在以后拍的电影中会用到。木兰花……在比尔·哈福特以后扮演那个角色 [培训男性学员“诱惑陷阱”课程的魅力领袖] 再好不过了。[笑声] 解脱出来!真的。能出演那个角色,像是天赐的礼物。

克罗:你和库布里克谈过他的作品吗?
克鲁斯:没错,我谈过。哦,我干过。我跟他谈了他所有的作品。他向我透露了他是怎么琢磨出《2001》的拍法的。在《发条橙》里怎么想到用“雨中曲”。他给我看了《发条橙》里他扔出窗外的那台摄像机。[一脸怀念地笑了起来]
克罗:他怎么想到用“雨中曲”的?
克鲁斯:库布里克在片场[拍摄场景],他问[演员]马尔科姆·麦克道尔,“你会唱歌吗?会唱什么歌?”他听过麦克道尔唱歌。然后就有了“雨中曲”这个想法。他觉得片子里出现这首歌效果会很好。他回到住处——不拥有版权的东西他不会拍的——开始打电话,拿到版权,给了麦克道尔这首歌,告诉他:“学会这首歌。”然后他们开拍。他说,“汤姆,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时间拍电影。你只能做一次。一旦完成,就结束了。如果我没有时间想出那个念头,那一段就不会在片子里。”当他工作时,他会把那个场景向他能做到的极致推进。那需要时间。
克罗:显然库布里克计划好会接受采访宣传《大开眼戒》的。
克鲁斯:是的。他本打算为这部电影做的,比他以往许多年做过的要更多。[沉思] 没人知道[如果他还健在]这部电影会变成什么样。他去世以后,电影没有一处改动过。但斯坦利曾在上映的周末之前更改了《闪灵》,他改动了结局。
克罗:狂欢宴会的一些镜头,最终加上了数码遮盖,你们谈过这个吗?
克鲁斯:是的。他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一关,(这样做的)可能性很高,为了M.P.A.A. [美国电影协会,决定电影分级]
克罗:你会如何回忆库布里克?你脑海中标志性的库布里克图像是怎样的?
克鲁斯:是他的笑。我记住他笑的样子。他笑起来很迷人。有时事情会很紧张……他的笑容我印象最深。是那种咯咯笑。有时候笑得太过,眼泪都笑出来了了。[模仿年长的大师,给出一个淘气的笑容] 第二个印象是他拿着他的取景器。[手放下到身侧,做出抱着一台沉重的设备的样子] 那就是他,总是和长焦距透镜一起出现,就那么站在那里,穿着蓝色的棉外套。握着取景器。那就是斯坦利。
再就是他的眼睛。因为他个子矮,他会仰视妮可和我。[向后斜倾,眼睛向上看,调皮的神情一闪而过] 总是那样的眼神。富有魔力。迷人……秘而不宣、智慧洞察的眼神。一段非凡的经历。

克罗:威廉姆·高德曼[编剧]说出了那句关于好莱坞的名言:“没人知道任何事。”我认为,他真正要说的,是观众役使着好莱坞,而观众是一个无法约束、不可预测的老板。你在好莱坞屹立的理论是?
克鲁斯:[深思良久] 我想,归根结底,当海水分开露出河床一切袒露无遗,你得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一部电影可能商业上不成功,或者口碑不太好,达不到你的预期……你不能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自我价值和决定都随之动摇。不能这样。我铭记于心矢志不忘的事实是,能从事自己热爱的行业,于我而言是一项殊荣。我决不会利用这项殊荣。
克罗:你的直觉失灵过吗?
[这个问题冷却了克鲁斯的昂扬激烈。他思索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然后摆出一张自带嘲讽的假笑脸(mock pretention)]
克鲁斯:没有。从来没有。[绷不住,爆笑。然后他举了几个发生在《碟中谍2》剪辑室里的例子,以说明他的直觉还能加以提高。]
(译注:威廉姆·高德曼(1931-2018),美国著名编剧,写小说,也写电影时评;拿过两次奥斯卡——《虎豹小霸王》(1970)和《总统班底》(1977),其他知名作品包括《危情十日》《卓别林》《遥远的桥》《公主新娘》等等等等。)
克罗:《碟中谍2》是你第一次拍续集。这对你来说是一座艰难跨越的高峰吗?
克鲁斯:我从没将它视作续集。我不想要这一部和前作有关联。当你看到 [导演] 吴宇森赋予影片的风格,和他想要传达的……我想我们做到了。他说过:“要知道,这是个爱情故事。我要把这部电影拍成动作/爱情片。”但愿我们在这一部新的碟中谍里做到了,为它打造截然不同的基调和人物。我拭目以待观众是否买账。这是一部不同的电影。而依然有着不可能任务的架构。但你要知道,人物更为丰富,感情上更富感染力——但愿观众也如此认为。我从没觉得是在拍续集。有吴宇森加入,我非常兴奋。他说过,“我想拍一部爱情故事。”他想这么做——以他非凡的品质——拍一段冒险传奇。 这部电影里的色彩基调,是大地,野风,和火焰。还有编剧罗伯特·唐恩写出的人物和对话。这些都让我激动不已。剧情上(和碟1)不会衔接起来。对碟中谍,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每一次都是一场不同的历险。你懂的。导演决定风格。作为吴宇森的影迷和《碟中谍》的剧迷,制片时,我想看到的是吴宇森会怎么做。我只是为导演服务的演员。这是吴的《碟中谍》。

克罗:你挂在悬崖上[犹他州,莫阿布]的特写是预告片里的一大看点。当时摄像机在哪里?
克鲁斯:在直升机里。
克罗:你真的挂在悬崖边上?
克鲁斯:我就挂在那里,旁边是盘旋的摄影直升机。
克罗:你当时都想些什么,作为一个演员,挂在悬崖边上,摄像机还朝着你的脸推进?
克鲁斯:好吧,你要问的话,那还挺好玩的。吴宇森是这么说的,“放眼看看这风光。看这壮美。”他其实是在说,看这壮阔自然鬼斧神工。那就是我的所想。



克罗:当比利·怀尔德称赞你征服了轻喜剧时,你感受如何?
克鲁斯:我都没法认下这评价。[哈哈哈]我都没办法去想这句话。我是说,这……太惊人了。[摇摇头,满面笑容] 我得说,和你一起拍《甜心先生》时我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面)。后来我告诉过你,那时候我在忙碟中谍,和吴宇森、桑迪一起工作,我会回想我们拍《甜心先生》时做的一切。听着,人们不清楚拍出那些 [爱情浪漫喜剧的闪光瞬间] 耗费的时间。写出合适的场景台词(不容易),[碟中谍2中]我和桑迪挤在浴缸里的场景也很难拍摄。
克罗:加里·格兰特说过,“每个人都想成为加里·格兰特……连我也想。”你觉得汤姆·克鲁斯也是一样吗?
克鲁斯:不,我想成为我的孩子。[轻易地笑起来,然后平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当然,我是说,我喜欢做自己。我爱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家庭。这个问题耐人寻味。我认为当时大众给加里·格兰特所代表的形象下了定义。而他反复出演那样的角色。今时不同往日。你知道的,没有假面。但在加里·格兰特的时代,片厂控制着传媒,决定演员的形象与公开生活。我饰演过的角色,我想,从[《木兰花》里的弗兰克·T·J] 米奇,到《生于七月四日》,《甜心先生》……片厂没有指令我该接拍什么样的电影,我没有受到那样的片厂合约限制。我不清楚人们对我的真实想法。我是说,我做我自己。你懂我意思吗?“汤姆·克鲁斯”并不是我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我。
克罗:你认为《熄灯号》[1981年上映,克鲁斯出演重要配角]是你真正意义上的银幕处女作吗?
克鲁斯:对,没错。
克罗:接下来我要播放(你出场)那一幕。告诉我你的想法。
克鲁斯:[注视屏幕]哦,让我看看。
[他很玩味地观看那一幕。在这个镜头里,年轻而朝气蓬勃的汤姆·克鲁斯在一所军校的楼梯上与西恩·潘和提摩西·赫顿擦肩而过。当年18岁的寸头阿汤在他的银幕首秀(他在1981年《无尽的爱》的短暂出现不算)里让人忍俊不禁。他假惺惺地和赫顿套近乎,而后背着赫顿向潘比中指——这轻快的转变让成熟版的克鲁斯笑起来]
克鲁斯:太搞笑了。我怎么想?我想,天啊,看那个发型。这是我们拍的第一个镜头。

克罗:拍这一幕的时候你紧张吗?
克鲁斯:好吧,要知道,拍过这部电影西恩才算出道呢。片子里的大牌是赫顿和乔治·C·斯考特。潘和我,我们是一对愣头青。西恩还比我多一点经验。他在百老汇干过。但我们可是和乔治·C·斯考特一起拍戏诶。我坐在巴顿将军身边,你懂的,他还是[《奇爱博士》里的] Buck Turgidson将军。了不起的演员。而赫顿,在《凡夫俗子》里凭精湛的表演赢得了奥斯卡奖。我记得那时候多么紧张,紧张的不得了,因为当时我初出茅庐,只是不想(自己表现不好)被炒鱿鱼。而拍电影,太-有-趣-了-难-以-置-信。导演哈罗德·贝克尔真的很聪明,他带着我们这些年轻的演员进行了四个星期的新兵训练,这对我们适应电影制作和塑造角色大有帮助。于是我们有时间彼此熟悉,适应导演有意营造的富有张力的环境,你懂的。我是说,我是个年轻的演员,正在适应角色,对任何关于电影制作的门道都想知道个究竟。但我记得,我很紧张,老兄。我好紧张。我那时对自己说,这美妙得令人难以相信。真期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而西恩,赫顿……那些家伙都是加州来的,我在那之前只去过加州一次,为了一部电视剧试读台词,还没中选。
(译注:《熄灯号》也是西恩·潘的银幕处女作。乔治·C·斯考特,最为经典的角色是1970年电影《巴顿将军》中的巴顿将军,以此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男主。《凡夫俗子》,1980年上映,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赫顿荣获最佳男配。加州(洛杉矶)为好莱坞所在地。赫顿、西恩都出身于演艺世家。)
克罗:在80年代早期,西恩·潘和詹妮弗·杰森·李在《开放的美国学府》中大放光芒。约翰·修斯一部接一部地拍着喜剧。1982年,《乖仔也疯狂》远在芝加哥拍摄,主演表现关系着片子成败,那时候担正的你是什么感受?
克鲁斯:[身体前倾,回忆一幕幕闪过眼前] 在那时,我已经有过拍《局外人》(1983,弗兰西斯·福特·科波拉执导)得到的经验。从《熄灯号》到《局外人》,有机会和哈罗德·贝克尔、然后是科波拉合作,见识剧组运转电影制作。在《局外人》剧组里和弗兰西斯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对喜剧感的时机把握。我记得[共演] 艾米利奥·艾斯特维兹和我起床以后一起拍了一幕戏。我们即兴演出。弗兰西斯在那看着,我们都是一块儿厮混,他所带来的工作氛围那么的放松……我踏入了喜剧时刻。我试着各种花样。我得说,其实都挺傻的……高中时候我这么做过,那时候我们排演《红男绿女》[克鲁斯扮演纳森·迪托特]。观众会发笑。而在我和弗兰西斯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发现我擅长即兴演出。我也擅长对角色下功夫,让角色生动鲜活。还有找到戏剧张力-喜剧笑果的结合。
我记得当初他们因为《熄灯号》的印象,不想要我给《乖仔也疯狂》试戏,我记得一清二楚。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性格演员,只能演那种固定形象。“那不是我的乔尔”,这就是导演兼编剧保罗·布里克曼对我的观感。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后来我拿到了那个角色。不知为何,拍《乖仔也疯狂》的时候我不紧张。我满是自信。我就是……不紧张。并不是我想要脱离[同辈人],只是突然之间,《熄灯号》以后,局面改变了。我开始接到更好的机会,而他们在拍意义严肃的青春电影,因为《熄灯号》、《凡夫俗子》和马特·迪龙拍过的……
克罗:《大河边缘》,80年代初被低估了的青春电影先锋。
克鲁斯:对,还有拍《出租车司机》的朱迪·福斯特。显然,她和我们中的任一个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是说,有那样的机会,和罗伯特·德·尼罗与马丁·斯科塞斯合作。那真是……梦想成真……还有拍了《少棒闯天下》的塔图姆·奥尼尔,我们都为她心脏狂跳。而朱迪……(那个时代)那些[让演员在少年和二十来岁成名的]电影一部部地上映。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我是幸运的。然后就是《乖仔也疯狂》[1983年上映,克鲁斯就此成名]。我有预感(它会成功),剧本非常出色。保罗·布里克曼的想法,他把音乐与影片融为一体的手法。他为我播放[他打算放在电影里的配乐] 菲尔·柯林斯的“In the air tonight今晚夜空中”,橘梦乐团……而我心领神会。(抉择的时刻)是艰难的。《斗鱼》[1983年,科波拉继《局外人》后作品]为我预留了一个角色,我也很想和弗兰西斯继续合作……但我做不到——我想拍《乖仔也疯狂》。弗兰西斯很大度,但他很好奇,问我(舍下《斗鱼》)去拍的电影是什么样的。剧情实在很难描述,我记得我直视弗兰西斯·福特·科波拉的脸,告诉他,“这个,是关于一个年轻人,他……呃,有个应召女郎……总之,这个故事讲的是,其实这不是它真的要讲的……他在自己家里开妓院……但故事真的不错。”然后,一边是执导过《现代启示录》《窃听大阴谋》《教父》的大导演,一边是(越说越丧气的)我,噢,老天啊。我拒绝了他,去拍一部关于妓女的电影。[笑起来]
(译注:马特·狄龙,64年生,《大河边缘》(1979)是他的处女作。朱迪·福斯特,62年生,《出租车司机》(1977),14岁成名。塔图姆·奥尼尔,63年生,做《少棒闯天下》(1976)女主时13岁,是当时片酬最高的童星。每一个都是年少成名天赋出众,青春逼人风采灼灼。他们是阿汤出道时的同龄人。)
克罗:所以开拍之前,布里克曼就选好了音乐?
克鲁斯:开拍之前。他知道这首歌,早就想好了在哪个段落用上它。我从没见过这样拍电影…….在我19年的人生中![笑到声音都沙哑] 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想做的事。电影的魔力那时就俘获了我。我谢绝了许多别的出路。各式各样的机遇。我那时想,反正,我从没有有钱过……我不需要钱。没有钱也能过。我热爱我的工作。这就是我心之所向。而即使是那时候,年轻的演员们,也总要面对这样一个难题……在“去拍一部商业片怎么样?”与“去拍一部文艺片怎么样?”中摇摆。放到现在就是“独立制片”与“大片厂出品”。但这总有种让人在“东海岸”与“西海岸”做选择的感觉。然而我从没这样看待过,不觉得某一种比另一种更伟大或者渺小。我是说,我爱看《星球大战》!那些电影我都爱。我喜欢看冒险电影,我喜欢看惊悚电影,我喜欢看剧情片。我对每一个辛苦拍摄的电影人都满怀感激,无论类型。一直如此。我很乐意在打开报纸的时候看到有得选择,问自己“好吧,今晚我想看什么呢?”
克罗:作为演员,你有没有害怕过某个角色或者动作太过经典?如此难以磨灭,以至于观众看你的下一部作品时,心中形象挥之不去?好比《洛奇》之于史泰龙--
克鲁斯:我没那么想过。不到片子上映,我也无法意识到哪些时刻会成就经典一幕。我是说,要么那一刻在电影里的当时当地发挥效应,要么不起作用。如果成了,是的,一些场景将脱颖而出。《乖仔也疯狂》[小乔穿着内裤]的乱舞。我记得保罗·布里克曼看完毛片之后叫我过去,整个人欣喜若狂。拍那一幕的时候他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叫我过去,对我说,“这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场景。过来剪辑室—我想你亲眼看看。会很有意思的。”
克罗:你拍摄那一幕的时候是怎样的?
克鲁斯:我就是在拍一段戏。没有无谓的期待或恐惧。
克罗:不管怎么说,那是片中的一场重头戏。你穿着内裤滑过地板。
克鲁斯:剧本里只有两行。[晃晃头] 你知道吗,两行。“乔尔放着Bob Seger的《旧时光摇滚乐》跳舞。”我喜欢拍这一幕,因为,显然,我自己(私下)也会这么干。[哈哈哈] 这是……我感同身受的一刻。[哈哈哈] 我记得布里克曼给地板打蜡,然后他说,“这就是我取景的景框,好吗?你想怎么做?”于是我试了光脚,可是滑不过去。而导演说,“不,不,我要看到你滑进这个场景。你得穿点袜子,汤姆,滑进这一幕。“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我滑过头差点撞上墙,一路横穿,从客厅这一头滑到那一头。我停不下来。然后他说,“不,我想要你停在景框正中间,像这样。”于是我们取了点土,撒了满地,把地板上的那一部分蜡覆盖掉。然后,终于,拍过几遍以后,滑行完美地实现了,(人物)正好停在景框中。然后他说,“手上拿点什么。拿上那个烛台。”导演告诉我这系列的镜头很难剪辑,因为我在每次拍摄里都会做出点变动。我经常这样做,因为我不想做千篇一律的表演。如果我们这一条拍成了,那下一条让我再试试别的。我喜欢为剪辑室选择片段留出空间。找到那些我忘记镜头存在、全情投入的片段。

克罗:这还有另一个经典场景……
[我递给克鲁斯一张照片。是1986年《壮志凌云》著名的加油!翘大拇指照,他坐在战斗机驾驶舱内,背景是美国国旗。这张出自他的第一部大片的剧照,明显逗乐了他。]
克鲁斯:[宛如一个青少年] 那真是梦想成真,开着飞机翱翔天际。做一个飞行员是我毕生理想。驾驶喷气式飞机……你知道的,我爱死了。拍那部电影让我心潮澎湃。我们拍这张剧照的那一天,我记得,他们拉起了一面大大的美国国旗,我身在圣迭戈的军事基地。Top Gun。[厚颜无耻地耸耸肩] 你知道的,我深深着迷。你看,我坐在一架F-14里,我开着一架F-14!拜托!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开发剧本……剧本谈不上有多少内容,人物也不成型。但我有信心,情况会好转的,我也很兴奋能参与这一过程。还有见识[导演]托尼·斯科特如何工作的机会,看他在每一处的用心。托尼·斯科特马力全开。(制片方)辛普森-布鲁克海默刚刚发行了《比弗利山警探》。那是段激动人心的时光。我记得那些研究场景的日子,和有所收获的时刻[唱起歌来]。

克罗:80年代这部电影被用来宣扬里根主义与沙文主义,你作何感想?[克鲁斯灿烂笑容仍未褪去] 放马过来——大热门电影难免招致这样的事,你是这样想的吗?
克鲁斯:[放肆的笑]对![更多欢笑] 是,是这样。
我是说,我心知,决定我人生的一刻即将到来。那天是拍摄中途,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得到了参演一部保罗·纽曼-马丁·斯科塞斯电影的机会。金钱本色[1986上映]。我读了剧本,立马答复,“好。等不及开拍了。”我不敢相信,能有这样的机遇。而我知道我能拍的影片类型不止《壮志凌云》这一种。电影公司的人过来,想拍《壮志凌云》续集。我认为拍续集并不合适。时机已经过去。而我要迎来的那个决定性时刻,就是和保罗·纽曼、马丁·斯科塞斯合作。
(译注:答非所问,克导也放过了。讲到续集的两句话,原文是“And I knew there was no room for a sequel. That time had passed.”拿不准怎么翻,阿汤可能是觉得第一部故事已经很完整,没必要整个续集消耗热度;又或者他拒绝自我重复,他拍过了热血青春空战,经历很美妙但接下来的时间会选择其他题材;又或者是说市场环境,时政背景的天时地利。)
克罗:你经历过一段时期,和成名已久的大牌明星合作,比如纽曼,比如《雨人》[1988]里的达斯汀·霍夫曼。你能记起的和他们共处的最鲜活的片段是怎样的?
克鲁斯:和纽曼,我记得我们一起排练。我在之前见过纽曼,我为《父子情深》[1984年上映,纽曼自导(自演)]试过戏。我那时太年轻了。但我看着他,心想,《虎豹小霸王》,《骗中骗》,《原野铁汉》。我记得他的妻子,乔安娜·伍德沃德,坐在那里织东西的画面。他们都是非常接地气的人物。[《金钱本色》]排练第一天,我走进片场,纽曼就在那里,打台球。我刚结束《壮志凌云》的拍摄。我读了《金钱本色》的剧本。我对如何饰演文森特心里有底。我来到片场。我染黑了头发——我整了个蓬松的飞机头。关于我的发型,有个笑话是这么讲的——没有90公里的时速吹不出这么酷的发型。而那边就是纽曼。那边就是斯科塞斯。我拍《熄灯号》的时候,一个星期里看了《愤怒的公牛》有五遍吧。而现在,我和斯科塞斯还有保罗·他妈的·纽曼一起拍电影!他很快就让我觉得放松,以他自己的方式。我意识到他已经进入角色了,但是他不会给人以被摆布的感觉,只是觉得和他相处很自在。我们坐在那里,只是聊天,突然之间他已经在戏中。我意识到(对他而言)没有戏内戏外之分。那么……好吧。我奉陪。那就是纽曼。
关于斯科塞斯,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快乐。戏中角色和角色的举动都会让他愉快地笑。这些人物,让他忘情。有好几次,我们在拍戏,他在镜头后,莫名地笑起来。而纽曼,他的电影看的次数越多,你越是能看出表演的细腻与深度。《大审判》也是一样。看起来毫不费力……充满自信……一旦和他共事,就能察觉到他的镇定。当然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身自信。无知无畏。知道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但是一切未知都敢于一试。而你看到纽曼的时候,那是另一种自信。看淡风云的从容。我和他关系亲近,这些年一直如此。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一切都来得太快。《壮志凌云》上映了。那是一段非常的时光。你得了解……我很孤单,孤立不安。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我一个人住在纽约,一天打12个小时的台球。我不想陷进所谓的名人堆里。不想成为另一个昙花一现的新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成名,万众瞩目。我意识到:你知道吗?这一切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想着一夜成名会如何和亲身体验是不一样的。那时MTV颁奖创办还没几年。我能感受到一切都变了。不止是我的生活,世界也展现了另一面。突然之间,从离开《壮志凌云》到和斯科塞斯合作,周围人开始关照我。我会(受邀)和他的家人共进晚餐。我从没尝过那样美味的意大利菜!我可以见到各种人物。我可以向马丁说话。我可以叫纽曼名字。纽曼从不会说,“世道就是这样,孩子。”他会说,“我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过我当年是这么过来的……”你得找到自己的方式。在我内心深处,我意识到有不同的道路可以选择……当光环加身,我想的是我需要加倍努力。”我要加倍努力,我会更努力地工作。我不会选轻松的那条路。我不会走上那条路,我会继续学习。”这就是我拍《金钱本色》时的心路。这是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经历之一。说真的,这样印刻极深的经历不少,《熄灯号》,肯定是。《乖仔也疯狂》。《壮志凌云》。然后是《金钱本色》,《生于七月四日》——而且,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来看,《鸡尾酒》[1988年上映,嘘声一片,然而总票房高达7千7百万]也是我人生的决定时刻之一。是挺奇怪的。

(译注:出演《父子情深》中纽曼儿子角色的演员1956年生,阿汤说的太年轻是指对这个角色而言。《虎豹小霸王》《骗中骗》《原野铁汉》都是保罗·纽曼代表作。保罗·纽曼自己奥斯卡最佳男主,妻子是奥斯卡最佳女主,五十年金婚,在好莱坞这个大名利场堪称神话。《愤怒的公牛》(1980),马丁·斯科塞斯早期力作。《大审判》(1982),纽曼主演。阿汤:成名来得太快像龙卷风。MTV颁奖创办于1984年。)
克罗:为什么这么说?
克鲁斯:就电影公司而言。我不怎么以[票房]看待电影。
我是说,拍《雨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是重构、重写了影片的后1/4部分。所以周末我会回片场补拍。我记得(《鸡尾酒》)被评论激烈抨击,那部电影。[惨笑哈哈哈] 你知道,我基本不看电影评论的。小时候(看电影)我从不看评论。这就是我对待电影对待评论的方式。我记得《鸡尾酒》开画时和[当时的经纪人]宝拉·瓦格纳通电话。宝拉·瓦格纳现在是我的制片合伙人。我问她,”那么,你知道的,我们怎么样?现在什么情况?”那个时代还没有每周六印出来的票房数据。所以我说,“事情怎么样?我们这周末开画……”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是在哪里赛车,在波科诺(宾夕法尼亚州)。而她说,“是这样的,汤姆……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答道,“这么说吧,我们遭受重创。”我问,“什么叫遭受重创?”她说,“一篇叫好的评论都没有。”“什么意思?”“不,”她说,“我要告诉你,所有的评论我都看了。一篇叫好的都没有!”[哈哈哈] 我记得那时还在想,好吧,这意味着什么?之后会怎样?
到了星期天早晨,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杰弗瑞[卡赞伯格,当时迪士尼的主席,《鸡尾酒》制片方]给我打电话说,“恭喜。现在你足以承担一部电影的开画了。这是迪士尼历史上最高的开画表现之一。”大概是1千1百万。[1180万。] 某种奇怪的意义上,这确实改变了一切。从商业意义来说,这是决定性的一刻,这决定了我能去拍一些像是《生于七月四日》这样的片子。当时我都没有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更晚一些我才(有时间)审视这些。[深思状] 你不能被搞混……不能不能不能卷进权势游戏和票房比拼里。(如果你卷进去)你就会开始做出和你心之所向背道而驰的决定,然后因为你决定拍的电影不是你想拍的电影,对自己不满。如果你冲着票房去拍片,而电影票房表现并不好,那你付出的一切算什么?你落得两手空空。我一直这么想。[停顿] 迈克尔·凯恩的[奥斯卡]发言非常好玩,我也被逗乐了——那是个美妙的时刻。[凯恩,在最佳男配角奖项赢过了克鲁斯,发言时向他致敬,开玩笑说如果克鲁斯获奖会身价大跌。] 但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从不是我拿到多少钱。我的报酬很高,因为我值那么多钱,他们也该付我那么多。但我从不为钱工作,从不。从不出于经济情况考量决定拍片。从《熄灯号》开始我就决意如此。这是我的人生,这是我从事的工作,这是我热爱的事业。这是……要知道,这曾是我人生的全部,直到我结婚又有了小孩。现在我决定接拍电影的意义更重了,因为这意味着我要拿走陪伴家庭的时间。迈克尔·凯恩逗笑了许多人。但我回到家还在想这事。我在想,[别人]就是这样看我的吗?因为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没人会这么想。

(译注:杰弗瑞·卡赞伯格,1984~1994期间担任迪士尼主席,84年前在派拉蒙,94年后成立了梦工厂。阿汤连说了三个cannot,不是翻译手抖。迈克尔·凯恩,72届奥斯卡最佳男配获得者。那一年阿汤凭《木兰花》的精彩表现获得男配提名。)
克罗:让我们谈谈你和奥利弗·斯通合作《生于七月四日》[克鲁斯凭此片获得第一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的经历吧。
克鲁斯:奥利弗。我记得我其实同时为《雨人》和《生于七月四日》做准备。《雨人》的进度突然之间提前了。所以我早晨去见达斯汀和巴瑞·莱文森[《雨人》导演],然后去和奥利弗、朗[科威克,瘫痪的越战老兵,斯通的这部电影据其自传改编]一起工作。太多事情要照顾到。我记得奥利弗会给我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最后我不得不说,“奥利弗,你不了解我。退后,放手让我去做。你要知道,如果你说,’做10遍’,我会做12遍。如果约好的时间是凌晨6点,相信我,我5点半就会到。你不需要担心。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向你给出承诺,我向这部电影给出承诺,到最后,我会给出我所有的一切。相信我。”从那时起,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种紧密的联结。
而奥利弗相信我。但你能感受到,他期望我能使出浑身解数,给出我所有的最高水准。人们说他冷酷无情,或者不为所动。我不认识他们描述的那个人。我所知的奥利弗,是那个一天工作18小时的人——他为这部电影献身。为他的演员创造出环境氛围。他会用双手抓住我,有时是胳膊环抱着我,他知道我经受着什么。当你和一个导演一起工作时,他的创作就是他的生命——镜头就是他们本人的延伸。我得从他的双眼看这个世界。
和朗一起也是一样。我剃了头,减了重,累坏了。我要以他的思维、他的眼睛去看去想。你无法作伪。你得做到那一步。当朗生气的时候……[头向后仰,双眼罩上阴郁和怒火] 他只想爆发。我发现很难脱离那些时刻。(角色的经历)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这就是奥利弗想要的,创造出那个世界,活在那个世界中。我不是说这是件多么健康的事,但这是正确的做法,这是唯一能演好角色的做法。我觉得,那个时间点,从《雨人》到《生于七月四日》,就是让我能看清……是检验我能力的时刻……我是不是一个好演员。我是进是退?何去何从?我做得好吗?因为我已经学到那么多,我觉得那是决定我(职业生涯)的时间段。我真的能做一个演员吗?或者一切不过是……一坨屎?

克罗:在什么程度上,获得提名和参加奥斯卡颁奖礼是一场表演呢?
克鲁斯:这么说吧,最重的表演部分就是要风度翩翩地进场,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你会为了准时到场而紧张。我记得[今年]我踩到了妮可的裙子。裙摆被撕裂了。我是说,(那之前)她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汤姆,现在,亲爱的,你得负责了,因为我有这个裙摆,你得记住我有裙摆的。”我回她,“别担心。”那时我们正要往外走,全家照了一张合影,然后就听到撕裂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转头看她说“这难以置信。”那是丈夫和妻子之间的难忘时刻之一。而她开怀大笑,打破了紧张感,那个晚上她带领我优雅地穿过许多女士的(礼服)裙摆。妮可和我在一起,这就很酷。但是当我的名字(作为提名者)被念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我保护],我只希望它快点结束。我记得因为《生于七月四日》被提名时,我以为,如果我输了,我会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但我没觉得备受打击。除非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拍电影,除非这意味着成就或者击垮我……
克罗:……你会哭的。
克鲁斯:我会哭的。[哈哈哈]如果我觉得这意味着我再也接不到工作,一部电影让我曾深信过的(一切灰飞烟灭)……我会跪倒在地的。[哈哈哈] 我也愿意赢一次。会很有趣的。你知道的,我的人生都献给电影业了。我会非常享受摘下影帝桂冠的。但是我也很享受获得提名。很酷……这是电影业的伟大时代,大众和学院都向《美国丽人》敞开怀抱表示欢迎。
(译注:《美国丽人》(1999),7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
克罗:你看到罗伯特·雷德福,或者杰克·尼克尔森的时候……或者说杰克·莱蒙,他们会激励你在职业生涯中追寻第三幕,或者第四幕吗?
克鲁斯:我还没有那样想过。但是追溯他们的事业发展,(你会看到)雷德福是个伟大的导演。而尼克尔森以他的表现和作品打破了所有的陈规。我想他们都打破了定例。我现在知道,归根结底,相信自己才能坚定前行。而做导演和做制片是有区别的。和在电影里表演也不一样。我是说,真的不一样。独一份的工种。我知道我去执导的话——有人向我提供过这样那样的机会——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某一天我会尝试的。我很敬仰尼克尔森,他出演的那些角色。雷德福也是。纽曼。霍夫曼。帕西诺。所有那些人。但是我得走自己的路。你必须找到真正想做的事,投身其中甘之如饴。我不知道(转型做导演)会是什么样的。我还在学习,我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译注:the third act第三幕,源于舞台戏剧的电影术语,第一幕开端,第二幕对抗,第三幕结局。)
克罗:你没有一个五年计划吗?
克鲁斯:没有。我以前就想要制作电影。以后哪天我可能会执导。我对未来没有(这方面的)计划。现在作为演员和制片人我从中得到很多乐趣,以后的事我们静观其变吧。
克罗:许多艺术家说,他们在创作时,会一再经历那种心神激荡身不由己的时刻。你如何呢?
克鲁斯: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我的人生中,有许多的瞬间、时期称得上决定性的时刻,定义了我这个人;但是说到我作为演员(为角色)所做出的个人诠释,那就得另当别论。因为演员(如何发挥都)是基于编剧的故事架构来的,和导演的理解与调度也不可分割。
(译注:此段对话十分文艺。克导用词是definitive emotional moment。表演是演员的艺术创作。克导问的是他是否经历过“创作掌控了创作者”的时刻(或者叫“表达欲”)。阿汤回答角色由编导演共同成就。阿汤真棒!)
克罗:但当你拍摄场景时,你确实会用到情绪记忆(sense memory)?[表演用词,演员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唤起情绪,以服务于故事]。
克鲁斯:是,但是过去,运用到的是其间那些点点滴滴,心神狂乱,痛苦,孤单,孤立无助,纯粹的快乐,兴高采烈,当然,还有父母离婚[克鲁斯的父母在他12岁时分开了]。第一次打人,被打。我是说,所有那些。但并不是只有某一种。决定性的时刻有很多。我可以讲讲我从中受益最多的,那就是看我妈妈如何奋力支撑[打三份工拉扯大四个孩子]。那些夜晚绝对是塑造我的时光。目睹她为了养大我们所经受的。她又当爹又当妈。我很幸运。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很酷的妈妈。
克罗:但你不是一个典型的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切人生感悟都靠看电影学到的电影宅。你在电影里看别人的悲欢离合,在电影外过自己的跌宕起伏。
克鲁斯:是啊,光影映照人生。我的成长史就是年复一年的转到不同学校。我的过去,你知道的,同龄人打量(班上)那个新来的怪胎,我就是那个怪胎,我得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下去。我从来都不是那个出风头受欢迎的小孩。我艰辛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妈妈会说,对待别人——这听起来很老套,但是——以你想被对待的方式对待别人。我是那个想和一个女孩子约会的男孩……意中人却姗姗来迟……经历漫长追逐。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过去总是如此。我这样看待我的人生,我的少年时光——那是一场历险。无论去到哪里,我妈妈都(教我们)当那是一次新的冒险之旅。她教导我说,“即使你觉得痛苦——人生就是如此,汤姆。”她可是有4个孩子,4个。我是说,见鬼了,她怎么过下来的。单身母亲们太了不起了。我们会叫她“乐天的玛丽·李”,因为,你知道的,她总是能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经历过那些,我们家人一起度过的(艰难)时光,我知道再没有什么能打倒我,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许这就是我的自信来源,是我18岁时做出[职业]抉择时的底气所在。我得说,”你看,如果我一败涂地,好吧,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吗?没人能预知结果。和库布里克拍上两年的戏,你也不必心生焦虑。那是我做出的决定。我花了两年。对此我很满足。那就是一切,你懂的,也有一些…….[笑声]。我是说,既有好也有……
[和库布里克一起度过的日子显然还影响着他。克鲁斯花了很久,寻找着准确的语句]
克罗:也有很大压力?
克鲁斯:噢老兄,压力非常大。老天,压力大不大?你开玩笑吗?和你的妻子,以及库布里克一起拍电影?说到妮可和我,我们一起合作很合拍。我们互相提升。她的即兴发挥——我爱她表演时的即兴。她不会有所保留,不会一成不变。她令人惊叹。她在影片前期加的那一幕戏——举起手说[此刻克鲁斯是一个回味精彩台词的影迷]”我结婚了”,斯坦利很喜欢这一幕。他叫她我的纯血儿。但是重要的是(表演服务的)对象。我是说,看所有的东西拼到一起的成果,经历这个过程。你知道吗,我们的婚姻因此更牢固了。而我们的友谊也加深了。事情就是如此。
克罗:你觉得电影团队因为斯坦利的去世而失望吗?
克鲁斯:[停顿良久] 他(自己)多半很不高兴死掉了。没人能比他更为此生气。不能参与自己的电影发行,这种事会让他大为火光的。[笑起来]
克罗:除那以外什么都行!
克鲁斯:除那以外什么都行。所以让人百感交集。失去一个朋友的苦涩失意挥之不去。我们经历过的所有,回想起来……还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克罗:你是个带小孩的家长,请问你是怎么排练,又是在哪里排练“尊/重/阳/物,驯/服/阴/道”这样的台词[《木兰花》]的呢?
克鲁斯:关上门排练![哈哈哈] 我懂的。我懂的。我不会在小孩面前讲这个的。
我确实需要练习。我为了练好(弗兰克)讲的那套话下功夫。因为我想做到像阿里一样。阿里是我想到的人之一。因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他是如何流畅地讲下去。你听到这些人的说唱——并不是说阿里就是弗兰克·T·J 米奇,而是他使用语言的能力,韵律与节奏感。
(译注:此处阿里Ali,可能是指拳王Muhammad Ali穆罕默德·阿里。据查,“阿里是代表嘻哈文化的ICON人物,在接受采访时喜欢使用押韵的短句,‘出口成脏’是他典型的说话风格,这很大程度上形成了rap的基本雏形。”)
克罗:保罗·安德森[《木兰花导演》]说过,他想要写一个你无法拒绝的角色。看起来,(片中)就父子关系,是角色的切入点,也是对你来说非常私人的情结。[电影中,米奇在长久的疏离后拜访他久病垂死的父亲。克鲁斯在他父母离异后,有四五年与父亲不通音讯;1984年,他父亲去世前他们有过一次短暂的单独会面。]你和保罗谈过这个吗?
克鲁斯:我问过。他说不,他并不知道。[病床前]那一幕并不是我接拍的原因。当我读剧本的时候,我想,能创作、表现这样的培训会的时机能有几次?我是一个演员。我从来没有演过这样的角色。我喜爱幽默。这个角色既有阴暗的一面,又有很逗的一面。这就是我关注的地方,打磨幽默感。辛辣的幽默。我接拍不是因为[父子关系]。在剧本里,写着,“他来到门前,然后崩溃了。”我告诉(保罗),“听着,我不这么觉得。”我寻求的是演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我觉得他被[父亲]养的狗吓到这一点很有趣。我(的角色)来到(父亲)家门口,我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琢磨这个角色的过程,我一直都是尽力探索尽力发挥。

(译注:《木兰花》里的米奇是个“两性专家”,向他的学员宣讲“诱惑陷阱”:如何驾驭女人以及抛弃她们。)
克罗:对被《大开眼戒》和《木兰花》二连击惊讶到的观众,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克鲁斯:事实上,我认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观众都会被每一部电影打动。你只能希望他们能与你同行这条光影之路。我感谢他们对《大开眼戒》的支持。我希望它促使人们讨论交流,激发想法。每部电影都是不一样的。而我得做我该做的事。[笑起来] 就好像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专辑《内布拉斯加》。我爱这张专辑。它没有《诞生在美国》那么火爆,但是真的很经典。它抓住了我这个听众的心。我现在还买布鲁斯出的唱片。
(译注:抄自百科——Bruce Springsteen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美国摇滚歌手,全球唱片销售过亿张。他的东大街乐队是美国最著名的的摇滚乐队之一。《Nebraska内布拉斯加》1982年发行。《Born in the U.S.A》1984年发行,大卖1200万张。)
克罗:《碟中谍2》也是与大众预期不同的作品,不同类型的融合之作。
克鲁斯:很难预测观众的反应。你希望能(与观众)交流。这就是挑战所在,也是乐趣所在。看希区柯克,他是如何(引导观众)一次又一次反转。大师。比利·怀尔德。看看他的生涯。我热爱表演,我热爱制片。我对我制片人的头衔看得很重。制作《碟中谍》这样的电影是很棘手的……像这样的电影,你知道的,逼你使出浑身解数。完成以后看起来轻而易举。希区柯克做起来就易如反掌的样子。但它们是最难的……罗伯特·唐恩的台词写得太棒了,安东尼·霍普金斯在电影里说,“这不是困难级任务,亨特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译注:罗伯特·唐恩,碟2编剧。安东尼·霍普金斯,碟2里演IMF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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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汤和克导相识于82年。克导拍摄《开放的美国学府》期间,阿汤前去探班西恩·潘,就此认识了克导。一直到1996年,两人终于有机会合作,《甜心先生》票房口碑双赢:当年的北美票房第四,奥斯卡五提一中(最佳影片、最佳男主、最佳男配、最佳剪辑、最佳原创剧本共5项提名,拿下最佳男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