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枕记
乡上/文
前几天经历了一次特别严重的落枕,别人落枕都是脖子不能动,我落枕却落得个半身不遂——真是半身不遂,这并不夸张——怎么个半身不遂呢,这么说吧,拿一把刀从左肩斜劈至右肋,把身体分成两部分,上半部分不几乎就不能动了。我躺在床上不动,脖子到脊背处就隐隐作痛,我以为翻个身会好一点,忍着剧痛翻一下身,发现还不如原来舒服,却再无勇气翻回去。忍了一会儿,觉得站起来会好点,又下了很大的决心站起来,还是痛。来回走动还好点,于是我就在客厅里来回溜达,家人还以为我在梦游。天亮后我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蓬头垢面,斜着身子,低着头,姿势僵硬,酷似“乡村爱情”里的赵四。
其实这是旧疾,两三年就发一次病,或轻或重,轻的时候只是胳膊活动受限制而已,重的时候和这次一样,痛得恨不得灵魂出窍,摆脱这肉体的累赘。最严重的那次还是2013年,我把那次病痛经历安放在一个同事身上,写了篇类似非虚构的文章——可见非虚构也就那么回事儿。
那是2013年春天,凌晨醒来发现自己痛得摊在床上不能动了,挨到天亮到隔壁小区一个“按摩推拿”的黑店做推拿。到的时候按摩室的门关着,上面挂了个牌子,写着“临时外出,有事电话”。电话打过去,一位声如洪钟的大妈说一会就回来。
我在门口坐立不安地等了十来分钟,一个身着“舞”字T恤的大妈拿着一把鸡冠扇笑吟吟地走过来,边掏钥匙开门边问我怎么了。我跟她描述了一下症状,大妈见多不怪,说,没事,一会儿我帮你按一下就好了。
看她志在必得的神情,我略微宽心。进屋后大妈吩咐我趴在那个按摩床上,我忍着痛一节一节把自己挪上去,把脸堵在床上的洞里,眼睛盯着地板上的花纹,不敢妄动。大妈洗完手,让我把背部的衣服掀起来。我说我掀不起来,你帮我掀吧。大妈帮我掀起衣服,开始轻柔地按摩,按摩了几分钟就停下了。我问大妈“结束了吗?
我心中理想的对话是这样的:我,开始了吗?她,已经结束了。但是大妈却豪放地说“这才哪到哪儿呀”。我赶紧双手抓住床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接下来大妈慢慢进入了状态,两只手在我周身左右开弓,上下翻飞,仿佛在蹂躏一个面团。她手脚越来越重,我的身体本能地撑起来抵抗。大妈说,你要放松,放松。我说,我不能放松。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放松。我说,我一放松大梁就断了。折腾了一刻钟,她终于收手了。身上全是大妈按出来的痛,那痛比原来的痛还要痛好几倍,原来的痛好比吃了糖再去吃水果,已经感觉不到了。我问“结束了吗?”。大妈说,等等我再给你做个“大动作”。
大妈出了一头汗,在水龙头接水洗脸,又拿毛巾擦了擦。她坐在旁边喝了两杯茶,又爬上床,骑在我身上,双手拉起我的两只胳膊,再用膝盖顶着我的背上,然后用力一拉,再一拉。那一刻我的眼泪都出来了,人生观随即动摇,想,人活着真是痛苦,人生没有意义…… 我像僵尸一样摊在床上,听大妈说,我再给你拔几个罐子。然后她对我再做什么,我已经没有知觉了。向下取罐时,大妈说,你看看,都是火,都紫了……
临行前大妈说,过几天再来一次哈,三次一个疗程。我嘴里喏喏应着,给了她四十块钱就扶着墙挪出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去医院,要不然就废了。我挨到街上,连伸手打车的动作都做不了了,靠在一棵小树上盯着过往的出租车,希望司机们能读懂我的眼神。在错过了几俩车后,终于碰到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司机,他把车停在我面前,落下车窗,说,打车吗?
我已经到了一说话就痛的地步,我调动所有能表示我要“打车”的表情和身体语言,生怕让他跑了。司机也读懂了,歪一下头示意我上车。那颗小树已经被我压得倾斜,换句话说,我完全是靠这棵树才“站”在这里的,不然早趴地上了。我想我不能太娇气了,得勇敢起来,豁出去了,一挺身摆脱了小树,就着惯性我向出租车冲倒过去,一下斜趴在车上,车身上映出我扭曲的脸。
司机估计以为我是碰瓷的,当场下车疾绕过来,警惕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腰痛,麻烦帮我开下车门。 司机说,没事吧,要不给你叫120。 我说,不用不用,你把我送医院就行。 多年修炼得好人气质救了我,司机并没有把我当成碰瓷的,给我打开车门,扶我进去,又关上门。到了医院,司机又贴心地来给我开门。
艰难地办卡挂号,排队就诊,医生还没听我诉说完病状就赶紧下结论说“肌肉拉伤”,然后在病历上划拉几笔,让拿药去。我想再说些什么,医生已经越过我的眼神叫下一位了。我怀疑我碰到了庸医,没有剧烈运动怎么会肌肉拉伤呢?
回来吃了药,并没有显著效果,我甚至想再换家医院看看,或者过几天再去找大妈——不不不,死也不找大妈了。我打电话给朋友诉说病痛,朋友说药效并没有那么快,过两天没有效果再说。没想到病痛一天比一天减轻了,一周后症状就消失了。
这次和那次一样,挨到天亮,我赶紧去医院,医生说是“肌肉痉挛”,又开了些药。拉伤也罢,痉挛也罢,反正都是肌肉的事。吃了药还是痛得坐立不安,我于是发了个豆瓣,问网友有什么特效药。魏老师看到了,微信过来一张“微博截图”,看上面说按什么穴,评论都说有奇效,于是按图按了一组。可能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没什么毛用。发在豆瓣的广播下面好多热心友邻献策,说一些马杀鸡针灸等让我望而生畏的治疗方法,只有蟠桃叔说这会慢慢好,以“过来人”的口吻再三叮嘱“千万不要随便找人乱按”,深得我心。
虽然疼痛减轻,但还是坐卧不安,是夜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在一个高楼的阳台上走,前面突然就塌陷了,只能扒着墙走,在拐角处一块砖头松动了,我一只手扒着墙壁,另一只手拿着砖想扔下去,但是楼下来来往往都是人,不能扔,我就在那里一只手抠着墙壁,一只手抱着砖在那里等,体力渐渐不支。另一个梦是爬山去交什么费,山路越来越陡峭,最后几乎成了直角,蹬几不可登,只能抓着旁边的扶手攀爬。离山顶还有几米时,已经没有台阶了,只能靠臂力抓着护栏拔上去。我拔了两下就不行了,绝望地挂在那里,进退两难,天地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