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一
“我要你赌个咒来,你要是不给我带上那些西洋人做的玩意儿,就是乌龟王八驴。”
“好好,我要是不给咱们春姑娘带上西洋的铁皮玩意儿,就是乌龟王八驴!”
听了这回答,罗帐里一阵格格娇笑。
碧春是个好姑娘,这点周演从来没质疑过。漂亮,活好,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也不会像有的姑娘一样把什么闲言碎语都记在心里,在背后嚼人舌根子。管他来的时候多闭闭塞塞,凤仙楼的香水蜡烛一点,醒来之后都能舒舒服服、敞敞亮亮地走。周演觉得,这就是人家的本事。只是这临走吧,碧春总喜欢因着他官职十三行特别督查的便利,叫他偷偷带一些违禁杂物。周演想她也是好奇心盛,算是难得,便由得她说些甜嘴的话,从缴获的物品里选些不碍事的给她。
天很快便完全亮了,周演把碧春留在了帐子里,穿上了那件不大起眼的商人褂子。他掸了掸昨夜蹭上的脂粉,再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没有留下太浓的香粉味,走出了凤仙楼。
彼时,正是大清道光二年开春,广州十三行一年最热闹的时候。
在这时节,同文行的春茶最是新鲜,伙计刚打了细密的小包裹,准备送给不久前才获准从澳门过冬归来的各国领事馆主。倘若不出意外,在这大清王朝唯一通商的广州港,这些春茶就会连同远远寄送来的青花瓷器、月白缎绣一起,被运送给更加遥远的世界诸国。而这些归来的馆主,也带了不少新的货品,街道之上,一打眼就能看到许多不属于这个国度的西洋事物——几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正努力地把脚往省力皮靴里面塞着,一群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大爷围着一笼大英帝国生产的机械鹦鹉嚷个不停,而许多并不富有的店头伙计,正躲在屋檐底下,使用舌头按摩器一类的机器进行着片刻的休闲。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许多朝廷的密报,周演会觉得这世界一派祥和,中西方贸易往来融洽,机器文明和魔法文明和睦相处,人人得其所愿。可他现在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假象。远在大西洋岸的大英帝国,已经在蒸汽机的驱动下日益强大起来,并且对大清国的资源虎视眈眈。现在他们唯一的忌惮,就是大清国的魔法。
这原本算是帝王的机密,是大清的杀手锏,只有经过正确的学龄刺激、拥有活跃发散思维的青壮年大脑,才能有足够高的扰动频率产生一种脑外电波,使一种大清国空气中特有的物质转换成巨大的能量,产生强大的如同魔法的威力。至于学童的具体刺激方式,只有历代帝王知悉,他们把方法交付给最信任的氏族,使新的魔法师能在长辈跨越四十岁前形成,最终将魔法一代代继承下去。尽管会用魔法的人很少,但它威力实在强大,守卫作用不可忽视。
可不久前,一个通敌的宦官被发现,一通严刑拷打后,说出了大英帝国正在试图破坏氏族的计划。于是刚刚登基一年的爱新觉罗·旻宁立即通知了原本在江湖会里探消息的周演,让他去调查东西贸易最密集的广州十三行,虽然不知道英国人是否在秘密交易什么商品,但无论运输是武器,还是药品,他们一定在对住在附近的魔法氏族做着手脚。
说实话,对于判断是否是黑商买手,周演觉得自己已经发展出了绝佳的经验。普通人的眼神总是呆板而木讷,那些眼波精神流转、又没有穿着氏族长褂的商人,多半都有些问题。再加上他们还格外地多了一番自以为是的谨慎,只要稍加跟踪,通常都会露出马脚来。只不过这这几天虽然发现不少黑商,但涉及商品大都无关痛痒,也一直没查出有关的问题来。
而此刻,周演又盯上了一个穿着缎马褂的商人。那人提着一个小箱子,佝偻着身子,左右环顾了一下,走进了角落的一条窄巷子。周演跟近身去,看见那商人把箱子放在了地上,矮下了身子,好像在和什么人讲话。对方声音很小,然后把一个金闪闪的物事接了过去。
“得了!人赃并获!”
“啊......大人......我......我......”没想到周演会从转角冒出来的商人,腾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过是承了些西洋玩具,卖给小孩子玩啊......恳请大人放过我......”
周演现在正了正身子,瞧清了眼前的局面。这个商人箱子里装的的确都是些铁皮青蛙一类的金属玩具,而对面正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穿粗布衫的拿着只发条金丝雀,穿绸缎褂子的拿着个金色望远镜,看他褂子的式样,好像是氏族的孩子。
他拿过了那金色的望远镜,一时之间没看出门道,先把它放进了袖口里,“甭管你卖的是什么,先跟我跑一趟衙门,要是个玩具,那罚些钱大家相安无事,要心里头有鬼,奉劝你还是早些招供的好。”
那商人听到这话吓得傻了,“大人!大人!求你放过我啊大人!”
“废什么话啊,你......”
周演忽然顿住了。他看到了街尾还有一个人。
没什么奇怪的,长褂子,清秀脸,大概二十岁,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桂花树。
只是,那双眼睛。
周演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他确信那个身体应当属于一个华贵的世家,但是支配他的灵魂却仿佛空空荡荡,从眼睛开始出卖了他。不是灵活的,不是无知而狂热的,只是空的。
他没有再管那个卖万花筒的商人,便宜他了,凭直觉来说,远方的问题肯定更大。他径直走向了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见到周演走向他,猛然朝着反方向开始行走。周演不确定他是不是想逃,因为他显然不愿意交谈,却用着固定的步速走着,看上去不过像是在晚上散步。于是周演走得近了,索性放缓了步子。
那少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来到了十三行辖区的边缘,而且凭周演的感觉,他们似乎是在往地下走,空气逐渐变得潮湿,视线也变得昏暗。终于,那个少年一晃身,消失在一个转角。
周演连忙跟了上去,感觉被类似门槛的东西绊了一下,突然蹬上了铁皮的地面。他猜想现在在一个漆黑的匣子里,忙翻找着身上的火机,很快地点燃了它。
“见了鬼......”
虽然江湖上什么消息都听了不少,周演仍旧忍不住骂了出来。他的确在一个铁皮匣子里,而这个匣子正对着他的墙壁前,正高高地垒着一叠金色的人形机器,它们内部的齿轮大都已经暴露,而且规格大小不一,有的裹了还带着毛的猪皮,有的贴着一层十几年前流行花样的绸缎,有的拿着勺子,有的拿着算盘,像是被非常粗心的人制造的。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没有眼睛。
那个少年则正坐在地上,仿佛在低喃着什么。
缓过了劲来,周演倒是突然有点惊讶他会说话。尽管觉得有些诡异,他还是上前了一步,试图搭上话,“它们是......?”
“......”那个少年没有抬头,看着身旁的机器人,仿佛在对它说话,文字却嗡嗡嗡地散开了。
周演咽了口口水,又上前了一步,几乎要碰到了那面墙壁,那少年细细耳语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他现在听到了,那少年的确在和机器人说话——
“快跑......父亲!”
二
少年的身份很快被核实了。他叫宋西文,是宋家魔法氏族的小儿子。十八年前,一岁的宋西文在看花灯的时候走失,从此杳无音讯。到衙门的宋秉真凭借一枚胎记认出了他,可当他发现宋西文只对一群机器人叫父亲的时候,无可奈何地将西文和那些机器人一起留在了衙门。用他的话来说,宋西文已然“失智”,就算再进行施教,也不可能在二十岁后使用魔法了。
周演觉得宋秉真这话已经算轻了,在他看来,宋西文岂止是失去智慧,根本是连灵魂都没有了。不过对这群机器人到底对宋西文做了什么,以及或者有没有更多的受害者,周演此刻尚且没有任何头绪。
“这个玩意儿,怎么用啊?”在身边的碧春忽然举起了金色万花筒,不解地问。
“来,我弄给你看,”周演接过万花筒,转出了一幕蓝绿色的碎片,“呐,看见没?你转动这个就好了。这里面玉萝绮黛一样的,就叫做碧春。”
碧春愣了愣,方才吃吃地笑了起来,抢过了万花筒,“让我瞧瞧,这里头有没有周演!”她转动万花筒,显现出了一副绛红色的景象,扭头看了看周演,眼中很是欣喜。
“我可不是红色的。”
“你就是!还狡辩呢......哎哟。”说到一半,碧春突然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痛苦。
“怎么了?”
“没事......”碧春摸了摸额头,“可能是太累了。”
尽管有点疑虑,但看她皱着的眉头很快舒展开了,又开始相当好奇地看着那个万花筒,周演还是慢慢点了点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吧,我再去查一查那边的事。”
“我真的没事......”
“我还是得去查上一查。”
碧春微微有点无奈,但对于这种事,她是从来不闹的,“那你早点回来。”
“放心吧。”周演坐了起来,慢慢穿起了鞋子。临出门前,又朝碧春望了一眼。
碧春害羞地低了低头,“诶!”
周演微微一笑,“怎么?”
“你......你带回来那个人,要是没什么头绪,或许可以带来凤仙楼瞧一眼,智是拿不回来了,指不定灵魂还是能试一试。”
周演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碧春了。
从衙门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周演提前叫人遣了宋西文去凤仙楼,又独自端详了那些机器人许久,但始终没什么结果。他取了些金属的碎片下来,让人去领事馆调查。等到他走上碧春阁子的时候,以为要小声怕惊动了她,却发现她还点着灯在看那万花筒。
“你怎么还不睡?宋西文呢?”
“姐妹们陪着他呢,小伙子虽然冷冰冰的,但是生得俊俏、玉树临风的,真是招人疼。她们还发现宋西文算术特别厉害,正缠着他玩呢。”
算术特别厉害?周演不禁陷入沉思。
“你快来瞧,我发现这万花筒特别有意思,若是转得顺序是绿蓝紫红青,便终于对了。”
“什么叫对了?”周演突然被碧春的话吓着了,她说万花筒里藏着一百个周演他都不惊讶,可碧春竟然说了个莫名其妙的规律。
“我......我也不知道......”碧春一呆,眼神有些许迷茫,好像突然陷入了困倦之中。
周演脑中却忽然如电光火石一闪,两条线交汇在了一起:对了,是对了,碧春说得没错,有意思的不仅仅是抚养宋西文的金色机器人,还有更大的问题,就出现在这些金色的万花筒里面。
三
第二天天一亮,周演就赶去了伍家,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昨天本来要买这金色万花筒的孩子正穿着伍家的魔法长褂。他和伍老爷说明情况后,立刻受到了盛情的招待。
“我这孩子的确是够皮的,平常遣三四个丫鬟跟着他,每次都给他使了借口摆弄开了。但我看他不过也就是想和其他孩子玩一玩,也就没放在心上,但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去买黑商的玩具!诶,我是真该好好管教一番......”
“您先别着急,这个黑商也还没查出什么问题。只是在下有些不太明白,您怎么放心让公子就跟几个丫鬟出去?”
“噢,这个倒是不妨的,”伍老爷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我在他身上留了标记,要是碰上了什么危险,自然都会知晓的。”
“原来如此...... 那不知,伍老爷是否知晓,公子此前还有没有买过其他的玩具?”
“这......”伍老爷有些迷茫,“我喊丫鬟带大人去犬子房间看看,或许会有所帮助。”
“那就有劳伍老爷了。”周演抱了抱拳。
魔法氏族的生活的确华贵得很,伍公子虽然只有八岁,却住在一间别致而宽敞的房间里。使唤的丫鬟给周演找来了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小公子平常玩的玩具。
周演把那些西洋的玩意儿都捡了出来,倒也没有万花筒,只是各式各样的铁皮器具,从小鸭子到小房子不等。他举起了一只金色鸭子,冲那丫鬟问道:“你们这些西洋玩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回周大人,有的是夫人问使馆的官商买的,有的四少爷自个带回来的,有的是其他少爷玩过的,四少爷看着喜欢,就也收来玩了。”
“噢,那这玩意儿,怎么个玩法?”
那丫鬟有些害羞,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奴婢不知道。”
“我来教你!”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门口飘了进来。原来这玩具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的小花园进来了。
小公子一蹦一跳地走到周演面前,拿起了那只金色鸭子,出乎周演意料的,竟然把它的翅膀和脖子都依次转了几圈,然后咧嘴笑了笑,“你看,这就对了,”
怎么又对了?周演真是二丈摸不找头脑,一个玩具,岂有对不对之理?
看见周演没有反应,小公子忽然一把把鸭子塞回了他的手中,“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啊。”
“也是。”周演微微苦笑,但没有听小公子的话,随意转了转鸭子金色的脚掌。
电流——
他愣住了,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好像一根针突然穿过了他的脑袋。
错了,这样做就错了。
他现在是错的,而小公子也错过,碧春也错过。
“诶哥哥,不是这样子的。你只能用特定的顺序去转动它的不同部件,才能对了,”小公子看周演这么愣,很是骄傲地说,“还有那个房子,顺序就是屋顶窗户木门;那个马车呢,就是小马儿、车夫、车轮和绳子;还有那个喜鹊......”
到这里,周演已经听不见小公子在说什么了。他现在明白了,明白大英帝国究竟是怎样对付大清的魔法了。氏族的孩子本来需要培养极度的发散思维,才能在成年后产生足够强扰动频率的发动脑外电波,而如今通过这些所谓的逻辑顺序玩具,利用金属对大脑的刺激使这些孩子在条件反射下判断简单的是与否。长年累月,他们不会再具备符合条件的发散思维,而只是成了如同机器一般的逻辑怪物。譬如说......宋西文。
“这个,这个丹顶鹤我就不知道怎么玩了,是我哥哥的玩具,他玩腻了送给我的。”
小公子的声音渐渐地又飘进了他的耳朵里,周演感觉嘴巴有点发干,但还是努力作出了反应,“你......你哥哥今年几岁了?”
“十七岁。”
好一个十七岁。这些玩具究竟已经进入大清多少年了?
事情总有一个因,一个开端。周演还是往那个铁皮匣子跑了一趟。直觉告诉他,宋西文的情况和小公子应该有着很大的差异。而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也没让他失望。
在被拖开的铁皮匣子背后,是更多的铁皮匣子,一个接着一个,沉沉地躺在广州十三行的地下,一直到海港的深部。而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工具,肮脏的西服,和已经报废的仪器。周演知道那是个什么,他在书上看过,那玩意儿叫地下铁。没人知道大英帝国到底是怎样把它修过来的,但事实只是,至少在十九年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了实验。宋西文是第一个试验品,英国人奇招百出,直到发展出了稳定的方案后,利用玩具的形式,侵略了整个魔法氏族。
而十九年,这个巨大的时间空隙已经要发挥作用。在旧人将老,新人无用的情况下,大英帝国只要挥兵直下,没有人挡得住。
现如今,周演只能奋笔疾书,将所有的一切禀报给远在北方的爱新觉罗·旻宁,并请求他将魔法的方法扩散给更多的人。唯有如此,大清方有一线生机。
而旻宁的回信,是在十五天后寄到的。
四
不战。
信头的一行字,已顿时让周演颤抖起来。他吸了口气,继续读了下去——
大英灭我之心,天地诛戮。然朕辗转反侧,逐日窥之,却感机器胜我朝之魔法,已是大势所迫。若卫我朝,必广传魔法,使人心活跃、民智皆开。若行机器之道,则无论民之所用如何先进,顶端总有更先进之机器,作为抑制之法。如此所见,机器之政,实胜于魔法之道。固作此抉择,意已坚决。国虽不存,王权仍在也。
好了,他明白了。
旻宁的决定没有问题。身为一国之君,他不只为一时的得失作出判断,这实属难得。机器文明是有它的先进性,机器日益发展普及,处于顶端的技术也会得到进化,始终压制普及技术;可如果魔法普及,顶端却不会再有更加高级的思想去压制它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放弃魔法,毫无疑问,保全了大国的安定。
周演慢慢垂下了手臂,呼吸一点点平缓下来。他欣赏旻宁的做法,欣赏,并且赞同。他只是像跑着跑着,突然脱力地坐在了地上,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忽然晃过这段时间遇到的所有人——开心玩着金色鸭子的小公子、不紧不慢走着路的宋西文、战战兢兢的黑市商人、围着铁皮鹦鹉鸟笼的老大爷们......
啊还有,那辆十三行地下本该金光闪闪的地铁。他摩挲着信纸,突然感到遗憾,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不再有机会见到它热腾腾地穿过秦岭和淮河,修到紫禁城下。
三天之后,周演按照信的末尾的指示,准备把地下铁处理掉,因为旻宁怕老百姓发觉,给他身后落上骂名。于是在一个清朗得能看见月亮的晚上,周演想办法在广州十三行的饼店制造了一场大火。大火连烧两日,铁皮夹杂着白银,流得遍地都是。伙计忙着消灾救火,商人忙着收点家财,官衙忙着安抚大使。无人知觉地,那个遥远国度的野心就在这个世界失去了痕迹。
事情做完之后,周演拿钱赎了碧春,离开了广州。他有这个能力,可以很快地消失并且回到他的江湖里,就像消失的野心一样,没有人会找他的麻烦。
至于后来,大英帝国的确挑衅益甚,最终发动鸦片战争,使满清日益沦为殖民地。十三行不再是十三行的样子,广州不再是广州的样子,清王朝也不再是清王朝的样子。
再后来,七十余年后,同样的一片土地上,陈独秀发起新文化运动,创办《新青年》,提倡民主科学,声求广开民智。
再再后来,又过了四十多年,在西方大陆,一个新的概念被提出,机器人也可以拥有发散性的思维,有自我延展的可能性。人们管这玩意儿叫机器学习。
只是末了,周演再也不能知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