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啥?”
阿简头沉沉地睁开双眼,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暗沉,她顺手摸出枕头右侧压着的手机,指纹解锁后打开微信,系统卡顿了好几秒,最后红色圈圈显示三条未读信息。很多公众号都喜欢这个点推送消息,大部分人连标题都懒得看。划到最新消息那条,阿简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一个箭步迈到了电脑前,连环按空格键唤醒了屏幕,从黑屏到亮屏是渐变效果,似乎电脑也刚刚睡醒。点开电脑端微信,一眼找到靠前的“乌托邦”群聊,“啊啊啊啊啊啊啊”“上司找我了”“还没打开看”“今天过年了!”,来不及等群里的人回复,把激动的情绪全部释放完,长舒一口气,阿简镇定地点开那三条未读消息。
“简总““买你一晚上时间帮我排个版怎么样”
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第三条很符合微信社交礼仪地补充了一个表情包。
阿简没有细想,先道歉了,“sorry,刚看到信息“”好哇 还需要吗“。答应起微信那头的要求,确切地说是请求,因为是前上司了,阿简总是懂事得像全班最乖的孩子。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离职后收到上司的请求,她离职后第一天就帮上司排了版,没收钱,和今天一样开心得像个傻子。
阿简推掉今天的所有工作,因为她没有工作,开始准备给上司做一篇惊世骇俗的文案。她每次这样想,往往这个东西到最后出不来。她渐渐接受一个事实:完成比完美更重要。当然,她的所有想法,上司付姐并不知情。
公司规定6点下班,作为活动公司,晚上11点前能回家算是正常下班了。下午五点半,小凡总挺着肚皮开始约员工一个一个单独面谈。他撩起五五分的刘海,双眼皮眼睛穿过比婴儿肥的脸小一半的眼镜,诚心诚意地发问:“你觉得现在工作最大的瓶颈在哪里?”员工重复了上两次谈话的抱怨,匆匆收尾,眼睛盯着握住的双手,听出没什么噩耗,便希望这样的谈话赶紧结束。小凡总最后重复了公司的愿景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双手拍着膝盖,用力往大腿上划,露出起球的白色长袜,底下配着一双黑色简约浅口帆布鞋,“行,你先回去吧。”他对这次谈话基本满意,既显示出自己的善解人意赢了好人卡,又从员工紧张的话语中探视到自己的权威感。
他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发微信给付姐:“今天吃啥子?”
“湖兰菜🙋“
“门口等付老师“
阿简离开这家公司整整三个月。在公司还没待满三个月,转正前她被付姐劝退了。说来也巧,离职第二天,以前的编辑找她写稿,她二话不说答应了,对她来说能自我提升又能赚钱的事就干,她没有细算,觉得只要自己自律多出好的稿子,一个月赚四五千解决生活问题是可以的。后来由于没有细算,这三个月接的私活只够一阵子的饭钱。偶尔她也出去参加一些免费活动,让自己感受到还生活在深圳这个大城市,有一次约了个美女一起看赛车比赛,美女讲话像极了林志玲姐姐,比赛结束后“林志玲姐姐”有个饭局问要不要一起去,从朋友圈到见到本人,她给阿简人脉很广人缘很好的印象,于是阿简抱着见世面的心态一起去了。一顿饭后的after party,五个人在餐吧里点了壶茶硬坐着,组织一起吃饭的大姐大嘻嘻哈哈拿起手机合影发到她的交友群里,群里几个老群友带头,聊得不亦乐乎,现实中我们几个当着面连尬聊都懒得聊,一个男生默默打起了王者荣耀,另一个男生一个劲倒茶,心想着赶紧喝完回家睡觉。大城市里大家真的都过得太不容易了,没有成就感也没有情感的羁绊,每个人都像无人船在大海里漂浮着,礼貌地接话,礼貌地道别,各自回家后主动丧失联系功能。就连当初招阿简进公司的付姐,在她离职后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让她觉得委屈,她觉得诺大的深圳谁都可以对她爱搭不理,但付姐不能。
阿简没有看一眼任何招聘信息,一方面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另一方面没有勇气面对更多的失败。除了私活和交友,更多时候她闷在屋子里在看书,看的第一本书是《加缪手记》,那本书是在公司时她让上司带给她看的,一大早发信息给上司“付姐,记得带书哈”,没有回复,到公司时书摆在她的电脑前,她兴奋地瞪大双眼,把书摆放在电脑后面,把电线从书背推开,小心翼翼放在书上,为了不打破公司的安静,她把喜悦克制住,同时,也把对付姐的感谢吞下去了。加缪打开了阿简的哲学大门,她开始沉浸思考,回想之前所面临的一切来反思自己在职场中的问题,挑一些蛛丝马迹来遐想上司是喜欢她的。她每天盘腿坐在宜家椅子上,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自我怀疑,时不时百度抑郁症患者的症状,深怕中枪。
阿简在心情极其低落的时候,常常想起付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她约酒,是在她离职那晚。
“今晚有没有安排哇“
“没安排“
“要不要去嚯酒“
“走哇“
阿简在自己办公座位上等了一个半小时,付姐还在忙些什么。她走出公司,正打算坐在台阶上玩会儿手机,这时付姐出来了。
“这么快,我已经做好了再等你半个小时的心理准备。“
“呦,挺有觉悟的嘛。“
“忧伤的人,把忧伤的写在脸上“,阿简和付姐站在路边等滴滴,付姐嘴里哼着李志的《下雨》,一边抓着阿简的手,像即将分别的恋人,又像妈妈对孩子的抚摸,阿简很尴尬,嘴里蹦出一句:这里有蛇。接着赶紧跨了一步蹲下去。付姐哭笑不得,“这里车来车往,怎么会有蛇。”“南山一定有蛇”,阿简指着马路中间的绿化带,用肯定且不服的语气说道。“我知道南山有蛇,但蛇不会出现在这里啊”......两个人争辩着,车来了。
阿简相信那里有蛇是有原因的。她刚进公司不久,一次活动搬椅子,几个同事发现角落的老鼠贴上有两只蟑螂,和一条刚出生的蛇。阿简像发现了新大陆,跳到油桶上让同事挪前一点给她拍照,想着发到公司群里肯定能火爆一阵。回到办公室,她反复跟其他同事宣布这个“惊天消息”,大家并没有阿简想象中那么有兴致,只是担心以后加班要小心蛇,并没有以此作为相互打趣的噱头。阿简心里有一丢丢失落。
她当初进公司,对公司怀抱着活力朝气时尚前卫宽容等期待,还有面试她的付姐,朋友圈文艺,聊天逗比,还未见面已经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阿简一直觉得她们两志趣相投,相互吸引。刚来公司,她也特别主动向付姐靠近。上班第一天中午,阿简喊上司付姐一起吃饭,付姐颇有社会经验地拉上另一个领导,就这样,两个领导和请两个新同事吃了一餐饭莫名其妙的饭。一路上阿简展示着自己做自媒体时逗趣幽默的人设,不分职位高低,也丝毫不介意其他三个人的性格特征,“说话不经过大脑”,是同事对她的评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这种行为在职场上太容易得罪人。饭桌上,阿简显得格外拘谨,“这鱼真好吃”,她唯一主动说起的话题是发自内心地夸鱼好吃,其他时间在听他们侃侃而谈。她的脑子里没有聊天系统,不能够完整地讲完一件事情,对自己的独特风格既自卑又自信,她甚至有点看不起为了社交做功课,拿新闻报道当餐桌话题的坐在对面的新同事。三个月后的失业,她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坐在车上,阿简望着窗外一句话没说。一起打顺风车的人从后座下车后,付姐贴心地陪她坐在了后面。两个人依旧一句话没说。
感觉坐了很久很久的车,终于到了付姐很中意的一家泰国餐厅,餐厅门口坐着一只流浪猫,阿简以为走在前面的付姐会惊叹一下,因为她也养猫,可是她没理那只猫,阿简迅速用脚蹭了一下猫的肚子,小碎步跟上付姐走进餐厅。餐厅空调极冷,“我们能坐在外面等吗”“可是我怕他马上叫号”“那我们留个纸条在这”“写上:外面找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句默契配合,哈哈大笑,终于缓解了刚刚在车上连呼吸都困难的气氛。
“付姐,你冷吗?“
“怎么,要把外套脱给你吗?不要做这么gay的事好吗!“
阿简害羞地扭过头,“这只是件衣服,不是黄袍。“这句话是她组织了五秒后想到的,于是错过了说出口的机会。
付姐撒娇着要阿简坐她旁边,阿简想起三年前自己爱过的女生,每次吃饭都要她坐自己旁边,吃着饭也要搂腰,一步也不能分离。付姐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还是跟自己以前一样真的是想靠近?阿简心里一团迷雾。
饭吃到一半,付姐突然严肃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被辞的是你吗?”阿简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稿子写不好,态度也不好,不辞我辞谁。”“因为枪打出头鸟。”阿简心里知道,自从有了“要不要离开”的念头,她的放肆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你走我又开心又难过。“
“为什么开心啊?“
“因为你可以有更适合的发展方向,不用束缚在公司里。“
“为什么难过?“这个问题从那天晚上后一直盘旋在阿简的脑海里,她当时碍于自尊没有问出口。因为没有答案,所以阿简替她想了一百种答案。
因为和你在一起工作很开心,因为你身上有种年轻感,因为我喜欢你......
不可能喜欢。她不是有小凡总吗?小凡总比阿简晚入职几天,是总经理推介进来的,一个月后,他和付姐公开的秘密开始在公司流传,小凡总身上经常有付姐的香水味,有一次吃饭,我们发现他衣领上有一抹红色,“哎呦,我看这个口红是付姐的色号啊”,行政胆子大,当面调侃他。阿简有一天突然想起小凡总发过一张个人照,发现新大陆似的翻小凡总的朋友圈,果然!那张照片里放在他腿上的是《加缪手记》!说明那张照片是付姐给他拍的,隐形的秀恩爱啊。阿简每次想到类似的蛛丝马迹都一阵醋意,更难受的是无人可说,除了在“乌托邦”树洞群里偶尔发发牢骚,群友会好心安慰一下。阿简通过同事了解到,她离开公司后,全公司已经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很多个夜里,阿简都梦见同事和付姐;很多个无所事事的白天,阿简都推敲着她记得的付姐跟她说过的每句话,到底是不是喜欢她的意思。她离职第二天,付姐发“你在干啥?”“付费帮我排个版”。阿简语气淡定,内心暗潮汹涌,付姐是不是怕我失落故意找事给我做?
排完版之后,是长达三个月的不主动联系,甚至连朋友圈点赞也没有了。
当阿简逐渐忘却这些的时候,手机里突然来了一句:“你在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