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的时候
大雪已过，冬至将到。贾紫烟的故乡流窜着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天雪地，素裹银装。深圳冬的模样，也被北风刮出来了，繁华街市潮湿阴冷，小雨飘个不停，点点滴滴，沾满野史。你笑什么？只要改个名字，故事说的就是你。
涉嫌强奸罪，贾金海已经被关押在南湖看守所两周了。一想起儿子贾金海，泪腺发达的贾紫烟开始决堤般哭嚎，眼泪飞流直下三千尺，涕泗横流。
知子莫若母，贾紫烟认定，未满十八岁的贾金海肯定被冤枉了。贾家独苗要是被“躲猫猫”，老贾家断了香火，岂不都是贾紫烟的罪过？无法想象皮白肉嫩的儿子在班房所受的罪，绝望的贾紫烟想死的心都有。
诸事不顺，也有一丝曙光。丈夫贾承华应该快释放了，人已经被关押两个多月。为了贾承华的自由，贾紫烟花光所有积蓄，低价出了些货，都是辛苦钱啊！一个多月了，不知所踪的罗培彦一直关机，那个天杀的罗培彦去哪了？
为了弄清贾金海如何被冤枉，现在只能靠贾紫烟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我已经告知你很多次了，你儿子贾金海羁押在南湖看守所，如果你要见到他，你应该去联系预审员，不要再来派出所纠缠办案民警，你是否清楚？”铿锵有力，民警赵凯宇强忍心头怒火，慢条斯理地讲，希望贾紫烟听清理解。
第三次了！今天第三次下楼告知贾紫烟，赵凯宇不胜其烦。
连续几天，哭嚎的贾紫烟在南门派出所门口蹲守。只要派出所前台贴上值班民警赵凯宇的名字，贾紫烟便会向前台值班员哭诉，一张A4纸在她手中晃动，上面打印着“关于未成年人贾金海的重要情况汇报”。不太长的贾金海人生简史，南门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个个耳熟能详。倔强的贾紫烟不断要求见办案民警赵凯宇，理由是有重要情况要报告政府。
“呜呜……赵警官啊，我儿子很乖的，年纪又小，不可能去强奸一个女孩子，你看一下，这是金海的奖状，这是幼儿园的，这是小学的……多乖巧的小孩啊……初中毕业后，金海才来深圳工作，怎么有可能去强奸女孩子呢？”哭泣，贾紫烟梨花带雨，带特大暴雨。
哭与诉，是贾紫烟的两个武器，一直在派出所开火。一个哭诉的人，需要的是一帮耐心的听众，哪怕是一个表示理解的同情的眼神。
赵凯宇却只有满腔愤怒。心烦意乱的赵凯宇内心极其愤怒，但也只能在内心愤怒罢了，决不可能对蛮不讲理的贾紫烟进行降维关怀──对于无理取闹的贾紫烟，赵凯宇只能在内心发愤而图内心强大，细细玩味“发愤忘食，乐以忘忧”，阿Q精神常在。
在派出所泼皮耍赖，虽没有辱骂威胁办案人员，但连续几天的哭嚎和诉苦，却实实在在地影响派出所前台前挥工作，扰乱单位秩序。
如果不敲打一下贾紫烟，还有什么好法子呢？
“大姐，你和贾金海的关系？”无可奈何地敲击着键盘，尽管35岁的贾紫烟比赵凯宇十岁，赵凯宇忍受着。
人民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民警赵凯宇早分不清什么是忍受，什么是享受。权把忍受当享受，赵凯宇一天不焦虑，就显得不深沉，不深刻。
笔录，大多数问题都是明知故，却不得不问，赵凯宇在心里嘀咕。
“我家的户口本和我的身份证都给你看好几次了，你还问啥？我是贾金海的妈。”贾紫烟大惑不解。
“你只要如实回答问题就好，清楚吗？”抑扬顿挫，赵凯宇高声问。
“我如实回答，你能把金海放了吗？不可能。”压低声音，破涕为笑，贾紫烟突然反问，“简单点，如果我给你送钱送礼，你能放人吗？”
死马当活马医。贾金海肯定被冤枉了，贾紫烟就是笃信，因为贾承华涉嫌组织卖淫罪被刑拘，贾金海需要强奸？不可能！也许，在南湖看所守中，贾承华还能和儿子金海碰个面，聊聊天。
“你在做梦？”震怒，赵凯华呵叱，“你只要如实回答问题就好，清楚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字正腔圆，赵凯宇希望通过一个字一个字把贾紫烟从混乱的逻辑中救出来。
深感被侮辱的赵凯宇铁青着脸，居然有人在光天化天之下意图贿赂警察。
“明白。”忐忑不安，贾紫烟一怔。
“现在我正式给你制作笔录，笔录室有录像录音，你是否清楚？”赵凯宇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六个高清摄像头。
“清楚。”戒惧，贾紫烟不由自主地观察。
“因为贾金海涉嫌强奸，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现在羁押在南湖看守所，你听明白吗？”这一句，也不知告知贾紫烟多少次了，赵凯宇突然觉得，不停重复说着“强奸”两字，很恶心。
“明白。”贾紫烟没回过神来。
其实，贾紫烟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赵凯宇要制作笔录呢？
“你每天到派出所又哭又闹，快一周了，如果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扰乱单位办公秩序，派出所会对你进行处罚，治安拘留，你清楚吗？”神情冷峻，赵凯宇大声问道。
“清楚了。”终于回过神来，贾紫烟神色惶遽。
“你如果要了解贾金海案子的详情，应该到看守所联系贾金海的未成年人辩护律师，明白吗？”
“明白。”
“你想见到贾金海，你应该联系预审员，当预审员提审贾金海时，你作为监护人陪伴制作笔录，才能见到贾金海，你清楚吗？”
“清楚。”
“是否逮捕贾金海由检察院审查决定，贾金海是否犯罪由法院判决，公安机关负责的是立案、侦查和抓人，你清楚吗？”
“清楚了。”
赵凯宇永远都无法叫醒想要哭泣正在哭诉的贾紫烟，除非哭诉的贾紫烟自己决定醒来。当在笔录上签名捺印时，贾紫烟倒吸一口冷气，放人的事不归派出所管！
一个多月了，一直关机的罗培彦一点消息也没有，人不知所踪。问题来了，拿了钱的罗培彦如何到派出所捞人呢？贾紫烟有了一种不祥的念头。
“我要报案，赵警官，我可能被骗了。”心直往下坠，贾紫烟一颤。
捞人这种事可不简单，更何况罗培彦有啥能力？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如果不靠罗莉娅吃软饭，早饿死了。
“如何被骗？”案件的发展方向大出意外，赵凯宇来了精神，难道迷乱的贾紫烟醒了？
“国庆时，我老公贾承华因为帮几个夜场安排女服务员，被抓了，关在看守所。后来有一个老乡，他叫罗培彦，说他认识派出所的人，正在找关系把他女朋友罗莉娅放出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花点钱，将承华也放出来。因为我们是老乡，罗莉娅是做小姐的，确实和承华一起被抓，当时我没多想就答应了，我通过手机网银转了五万块到罗培彦的账户上。大概十天后，罗莉娅就放出来了，但承华却一直没放出来，罗培彦说五万块不够，还需要五万块去活动，我就又凑了五万块转给罗培彦。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罗培彦也不见了，电话一直关机。”意识到被骗，贾紫烟眼泪汪汪地泄，不停抹泪。
“嗯，贾承华是鸡头，是吧？还安排服务员呢？”冷笑起来，赵凯宇乐了，也难怪贾紫烟不相信贾金海涉嫌强奸，“手机转账记录还在吗？”
“在。我是不是被罗培彦骗了？”贾紫烟很多事想不明白，“罗莉娅为什么能放出来呢？”
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你百分百被骗了。”不给贾紫烟任何幻想，办案经验丰富的赵凯宇爽朗地说，“罗莉娅卖淫被处行政拘留十五日，贾承华组织卖淫罪是刑事拘留，要等法院宣判的，出不来。”
辨认笔录也做了，贾紫烟一眼便认出罗培彦的照片。出了南门派出所，雨淅淅沥沥，风呼呼地吹，迷乱涣散的贾紫烟心里空空荡荡，人钱两空。
横风斜雨，实施抓捕毫不费力，直接从蜘蛛网咖把睡梦中的罗培彦拎回派出所审讯。
“为什么你要骗贾紫烟，说你能把贾承华放出来？”快马加鞭，年底月底将到，赵凯宇满脑子都是任务和指标。
“因为我没钱用了。”慵散的罗培彦毫不在乎，没有一点愧疚。
“没钱用，你为啥不去赚呢？”赵凯宇牛眼一瞪。
“本来我帮贾承华拉业务，他被抓了，我女朋友罗莉娅也被拘留，我失业了。”罗培彦表情无辜。
“拉嫖就拉嫖，还拉业务，你不说上市融资IPO，”笑场，赵凯宇实在没忍住，“贾紫烟给你转了多少钱？收到钱后你如何用？”
“第一次收的五万，取了二万还欠债，这两个月花了三万左右，账户里大概还有五万块没动。”罗培彦如实回答。
“两个月花三万块？”赵凯宇追问，“你土豪啊，具体点，花在什么地方？”
“最大一笔花了现金八千，找贾紫烟买了海洛因十小包，其他的主要是日常开支。”
“贾紫烟卖海洛因？”来了一个意外之外的意外，赵凯宇倍感兴奋，“你详细说说，如能查实，你检举揭发他人的重大犯罪属于立功表现。”
“……呜呜……一个坏婊子！她不仅卖B，而且卖毒，她瘾大了，她也吸的……”痛哭，罗培彦破口大骂，“她和贾承华把罗莉娅骗出来卖B……呜呜……”罗培彦委屈得像个孩子无助。
终于，在南湖看守所，贾紫烟见到了贾承华和贾金海，一家团圆。贾紫烟的直觉很准，贾金海确实没有强奸受害人。
一个月前，贾金海约朋友罗培建喝酒，订了一间两人房休息，意犹未尽的罗培建又约来一名女网友凤飞飞，继续狂欢。当亢奋时，罗培建意图与凤飞飞发生故事，遭遇凤飞飞反抗。“啪”的一声响起，事故发生，瘦小的凤飞飞右手小臂应声骨折，巨痛，哭泣。
“贱人，我哥操你是给你面子，信不信我打死你？”路见不平，酒精上头的贾金海一声大吼。
凤飞飞的一根头发，贾金海碰都没碰过，那可是大哥的女人。
用强，反抗，武力，抽泣，恫吓，不该发生的故事到底发生了。迷醉中，罗培建强奸凤飞飞，造成凤飞飞二级轻伤。
贾紫烟不再哭泣，有什么用呢？一家三口住在南湖看守所的不同监仓，运气好时，放风能见上一面，说说几句话。
养尊处优的贾金银，更白，更胖了。
遇尔，贾紫烟也能远远看到愤怒的罗培彦。
强劲北风猎猎地刮，寒冷潮湿，不像话得像个神话。监仓里的电视播报天气预报，“几天后，深圳会大幅升温。”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