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上星从天上来
小说:天上星从天上来
太阳将悬未悬之时,他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换上一件黑色衣服,出了门,混迹在人群里。他在白天穿一件白T恤,晚上就换上另一件黑色的。他走路习惯低着头,沿着街边走,那步伐像是在路面上滑过。
他想着明天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今晚的事情他并不担心,只是一心想把它做得不露破绽。
在十字路口的杂货店里,他用手指指着一包蓝色的娇子烟,店员把它从透明的玻璃下取出,交到他手里。他付过钱。他避免交谈,避免别人听到他的口音;如果店员带着疑惑的神色望着他,他就会多敲几下玻璃,向对方指明是要哪一种香烟。
在去往广场的路上,他开始担心起另外一件事来,他怕这几天跟踪他的人不再出现。在街边的报刊亭,他买了一份城市晚报。比起新闻来,他更喜欢看后面的招聘广告,电路维修工、厨师、砖瓦工、挖掘机驾驶员这些招聘职位挤满了大半页,他总是读得很慢。
八页版面的报纸翻过第三遍以后,他等到了那个人。他从报纸间的缝隙望过去,看见那个青年还是昨天的那幅模样,穿着一件宽大皱褶的条纹衬衫,一半扎在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看起来他个子不高,颧骨突出,头发是卷的。那个青年坐在台阶上,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显然又盯上了他。
广场的人来回走动。几个摆地摊的姑娘正把货拿出来,一件件地放好位置,近前的那个女孩儿先把帽子摞成一长排,又把内裤和袜子横着摆成田字格,她脚边放着高音喇叭,身后有一个一人高的大编织袋。两个光头男子聊着天,从广场穿过,看起来是往家走,其中一个戴着眼镜,他拎着的袋子里装着几罐午餐肉、大白菜和水蜜桃,他的同伴拿着几瓶啤酒。穿着橘色衣服的环卫工人一会儿就没了踪影。远处504公交车站牌下聚拢了二十来个乘客,看见车来了,他们相互推掇着挤成一团。
灯全部亮起来了,一片透亮;圆形广场内人愈来愈多,人声嘈杂。那个青年偶尔往他这边撇上一眼,更多的时候像是对着空气发呆,远远望去,那个青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这几天晚上,那个青年一直跟踪他到住处,可其实那并不是他住的地方——他拐进的是一栋九零年代的筒子楼——他在楼道的黑暗中站立很久,直到确定青年离开以后,他才又折返住处。
“把地儿挪挪!让出一条通道让行人走,来来来,都挪挪!”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走到摊贩前,跟他们比划着。
他起身,把报纸卷成筒放在胳臂下,向潼晏街的方向走过去。青年在离他50米远的位置跟着他。从潮湿拥挤的街道走到空旷的停车场,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一路上他都在回想着,之前每次被他碰到,自己都是穿的黑衣服吗?他在楼宇之间的阴影中穿过,心里默念着: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快!夜里树枝上不知道什么鸟的影子飘咻而过,他惊了一下,他把拳头使劲儿捏着,指尖紧紧地抵在一起。
停车场是在一栋新建的住宅楼下,这里一切都没有完工。到了夜里停车场的灯却通亮,连地上的废纸、泥灰都看得非常清楚。他瞥了眼青年的位置,然后故意在几根裸露的方形柱子前逗留了一会儿,再快步从旁边的侧门出去,戴上口罩,悄声绕到了那个青年身后。
砸下去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快,青年斜着倒下地去。在他视野里,当下的时空被这一砖头撕扯开了,他击中了青年的后颈脖。他准备再出击,或者躲闪后再出击,可青年已经无声倒地。
他戴上手套,把青年的脸转到正面。正如所料,这位的确不是警察。青年的胡茬没有好好修剪过,一小块一小块凹凸不平,像被践踏过的土地。当他举起青年的手臂,瘦弱到让他吃惊。他猜测着青年的身份——不入流的流氓,落魄的流浪汉,还是逃出来的精神病人?
可这些跟他又有何关呢。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纠缠上他。
他掏出一根长钉子,把青年的手贴在墙上,对着手掌中心的位置钉了进去。他早知道他不是警察,警察不会是这样迟钝,又精神懒散。
钉子下去,掌心的皮肉立马一层层翻开。他想到烂透的西红柿,随着钉子的挤压,皮肉向四周涌开,血汩汩地冒了出来,手掌的纹路消失了。
疼痛难以忍受,青年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两声凄厉而急促的尖叫摄人心魄!青年眼睛里流露出惊恐、软弱的愤怒。他咬着牙,照着青年的额角狠狠地来了一下,他看着青年的瞳孔散焦,渐渐隐入虹膜。青年又晕了过去。他对刚刚的这下很满意,打得扎实透了。青年的额角很快渗出紫红色的血斑,一小团淤积在眉尖。
掌心的血流得少了,顺着钉子的帽檐一滴滴地坠向地面。
他不想再去猜测身份了。看着钉子贯穿手掌,挂在墙上,他知道,即使明天再逗留在这个城市,青年也不会再跟踪他了。
从车库里出来,他看了下时间,前后时间加在一起不过才5分钟,但他感觉比一整天都还长。他点燃了一根烟,他做这种事情已经轻车熟路了,他发现把将做的事情想象成已经完结了的——比如现在的这个时刻——那么就会好过很多。两只手套分别被扔在不同的垃圾箱,而擦拭好的锤子放在修补杂货铺的门口,他能想象别人捡到它会有多欢喜。
整晚,他在车站大厅的长椅上躺着过夜。他的手肘有些擦伤,当他发现的时候他感到不安,他在脑海里快速地回想,很快记起了那是青年疼醒后的一阵无意识抓扯,正好触及他的臂腕。上面只留下浅浅的几道血印,用纸巾一擦拭就没了。
整个大厅都是困倦的人。有些人睡在椅子上,有些人睡在自己的行李上。这真像是一场瘟疫在蔓延,他想着。这么多人都像是跟他一样无家可归,生活把人摧残成可怜模样,只让偶而清醒的人们在片刻之中窥见,其余时候也像他们一样沉溺在梦乡。
他睡得很好。当他打完清晨的第一个嗝,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陌生而繁忙的车站。伤口又渗出一层浅浅的血迹。他开始焦躁起来,他站起来,快速地绕着车站过道走了一圈,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他头顶的大屏幕上,上面滚动着即将发车的客车班次。他改变了主意,他看着滚动滑过的红色字体——每辆车的发车时间、目的地和车号,他跳上了一辆离这最近的小镇客车。
社区诊所在一条公路的斜坡旁,还没等到他开口向别人问起,他就找到了。
他尽量把普通话说得蹩脚,靠近这边的口音。可没人在乎他,除了给他涂药的姑娘。她用一种似乎赤裸的目光瞧着他,离他三十公分远的位置。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侵犯。他猜不透是什么吸引了她,是这口音,还是太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或是身上这股奔波了几千公里的风土味。最开始他感到十分不耐烦,他想到了审查,但是后来看着她腼腆微笑的样子,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多大了?”他主动问起。
“我十九了。”
“这么小就出来上班了?”
“我从卫校毕业,都出来上了两年的班了。”她说完把嘴撅着。
“上班都做些什么呀?”
“每天都差不多,输液、配药、消毒、写病历,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挺闲的,不过遇到农忙时节就很忙,返乡的人多,到我们这看病的也多。我最怕那时候值夜班了,之前还碰到过一次过敏性休克,我们全部忙得手忙脚乱的,给病人上了呼吸机,做了静脉通路,做完皮下注射,又开始给他用抗过敏药,还有血管活性药……”
“我这什么时候能全好?”他抽回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肘。
“两天,最多两天时间吧。”
走出医院的时候,那个护士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他想,这多像是一场对陌生人的送别。他转过头,用轻松的口吻对她说:“跟我走吧。”
“好呀!”护士笑着,语气泰然。
他停了一下,回想她刚刚怎么回答的。
“你先等我一下。”她往回跑去。
在他等待的片刻,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出来了。等到她重新出现在视野里,看到她已经脱下白褂,穿着一件黑色短裙和玫色衬衫。在他看来,这套衣服不适合她,像是跟她姐姐借的,但他也不知道她是否有个姐姐,她穿这件衣服散发出来的别扭感,让他相信她真的只有十九岁。
“我说我不舒服,就请了假。”说完,她咧着嘴笑着。
走到小镇的街上,他才发现如今大多数的小镇比起十年前更是破败,头顶的电线低矮地交错着,街上鲜见行人,有不少店铺是关着的,镇上有新建的楼房,朝向却是有些奇怪。不过本来这镇上的房屋都修得没有章法,经常看见建筑物跟断垣的墙壁连成一体。他们走过酿酒厂,空气中弥漫着高粱和土曲的味道。他望着高墙上的十字形墙眼,那是用来采光的,他想着阳光正晒在那些蒸透了的高粱上。她在旁边说着跟同事之间的事情,讲了不少在工作中做错的笨事,她一直是笑着说的。他想着,是她本来就爱笑,还是这是她讨好别人的一种方式?
他订了两张往北的车票,他们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要去的城市挨着另外一个省。车上没坐几个乘客,他们选了靠后的位置。她选择了坐在靠窗的位置。
在车上,她开始问他:“我叫霍思思,思考的思。你叫什么?”
“我吗?我叫江洪安。”他说的是他兜里身份证上的名字。
“你是做什么的呀?”
“我之前是跑长途运输的,押车的,刚辞职。”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回答她。两年前他带了一个女人在城市里晃荡了几天,她是延吉街上的妓女,那阵子她没什么生意,他给了她两千块钱。当他把自己干的本行透露给她时,她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走了。
“押车会碰到什么好玩的事呢?”
“我给你说说这个押车吧,”他拍了下她的肩,“唉,你先把车窗关一下。”
“我不!”她扬着眉,脸上带着逗趣的表情,她推了他一下,“你快说,别停顿啊。”
“在押车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外省。押车的第一个月,我们从满洲里到了阿尔山市,后来又去了兰州西固,那都是老板给我们安排的路线。我的工作看起来很轻松,只要坐在车上就行了,到了地点再跟对方核对物资。”
“听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不知道,有时候一个月有二十来天都坐在车上,真遭罪,每一块骨头都被抖松了,我亲眼看见有好几次,开车的那哥们儿在高速公路上累得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她有了兴致,声音提高了好几度,“那会不会碰到抢劫?”
他望着她,她看起来很认真,“碰不到的。我们是做正当生意,老板都是遵纪守法的,也没有过什么冤家,再说,我们车上还备有两根一米长的大粗铁棍。这个工作辛苦归辛苦,但总的来说,见多识广,钱也不少,也是蛮好的。”
客车进入隧道的时候,她睡着了。隧道里的黑暗,让他的眼睛突然间难以适应,当一长排橘黄的灯光从视野里快速扫过,他看见她的模样映在了车窗上——她的手扶着头,刘海绕过了耳后,衬衫反着光——越过车窗,他看见隧道壁光滑,每隔一段相等的距离就有一道门。她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腿上。他并不喜欢这种小情侣似的甜腻,他想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如果晚上她会反抗,触摸到的肌肤是颤栗的,他希望不要抽她耳光就范,或者,就让她走。
客车驶出隧道,他望着远处连绵成片的田野,也觉得困倦,他想着,他没有任何案底,他是自由的。他望着右肩上熟睡的脸庞,想着自己跟她一样干净。村庄在快速流动中变得异常的美,所有的迟缓和残败都看不见了,瓦房和池塘后面带着树林,云低低矮矮,天空的蓝色过于稀薄,路连着远方,电线塔变成了村庄的守卫人。
他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四年前,和另一群人在夜里穿越沙漠,那感觉像是走进了海中,千万个起伏的沙丘都是静止的波浪。沙漠枯干而又单调,谁也走不快,双脚被脚下的沙簇拥着,拉扯着。夜里透亮,没什么风,但每一座沙丘都是风形成的,上面还留有风的纹路。大家沉默着往前走。一个男人进入大家的视野,那个人穿着灰色长衣,没人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大家停了下来,意识到要做些什么。他们都掏出枪来,对着他,连着几声零散的枪响后,那个男人栽倒在了沙地中。大家继续往前走着,没人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在半夜出现在沙漠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江洪安,江洪安。”
他被叫醒了,他意识到那是在叫他。他回想着刚刚的梦,那个梦跟真实情况并不完全一样。
霍思思在他面前比划着,她做出一个蹦蹦跳跳的兔子模样,眨着眼睛吐着舌头,两只手搭在头顶上。
眼前的滑稽模样,让江洪安忍不住笑了。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霍思思唱着,还在不停地弯着头上的两只手指头,又望向了洪安的头顶。
他察觉到了她的暗示,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上,发现扎着两团东西,拉扯下来,才看见是两支绾成团的车前草。
“哈哈,你看你的样子好蠢。”霍思思说。
“我蠢吗?”
“对呀,你是天下第一蠢的。”
“那你是第几蠢的?”
“你猜猜。”霍思思装做挑衅的样子。
“天下第二蠢的?”
“我不告诉你。”霍思思佯装着怒气,好像只要她不说,谁拿她都没办法。
到了目的地,他们找了家宾馆住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江洪安还在睡觉,霍思思把手搭上来,捧着他的脸,用十分小声的声音说,“你怎么这么好看,你知不知道。”他还是紧闭着脸,假装睡着。
窗帘外的阳光慢慢渗透进来,街上的车流声越来越响,江洪安醒了,他坐起来,把枕头提高,垫在身后,拿出烟抽了起来;等了一会儿,霍思思醒了,也坐了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为什么昨晚你要笑?”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到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是忍不住,一开始吧,我觉得男人的这幅模样挺蠢的,像一直都在爬山。”她像是被自己的比喻给逗乐了,她转过头笑着望着江洪安。
“反正后来看着看着,也就觉得好笑,”她想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用手挠了一下她的头,她往他怀里钻,用头顶着他的胸口。他笑着把她往外推。
在服务员来打扫客房的时候,他们出了门。在路旁的早餐店,霍思思点了豆浆、三根油条和两个梅菜肉包。
出了早餐店,他们沿着景观大道走,往前走了两三百米,正好看见市烈士陵园的入口。从外面看,陵园的门由石柱建成,修得高大,中间是红色铁门,十分醒目,一簇簇红透了的杜鹃花从围墙里钻出来,沿着铬黄的琉璃瓦顺势往下长。有些早起锻炼的、遛鸟的老年人正进进出出。霍思思往里走着,叫他在后面赶紧跟上。
陵园入口处,绿化带里的青草丛中插着几朵半人高的假花,有暗紫色的,鲜黄色的,墨绿色的,被摆放成各种不同造型。再往里走,一个朱色的八角亭边是一座假山,八角亭的亭檐上勾画着中国山水画,假山的怪石洁白,像某种巨兽掉落的臼齿,马唐草、千叶草从乱石缝中钻了出来。路过的两个十字路口,他们都看见了立着的人形雕塑,人物线条简单,却又看起来十分刚毅。
陵园最中心的位置,是烈士纪念碑。阶梯旁边有块标识牌,上面用红字写着“文物保护单位”。阶段宽长,由一块块方形石板铺成,两边是青翠的塔松和龙柏。他们一直走到碑前,碑有十七八米高,最顶端是颗红角五星。他们绕着碑走,洪安发现正后面有块字碑,上面刻着有战亡战士的名字。从右往左。这些名字经过时间和雨水的洗刷,有的已经有些斑驳。江洪安想,在战争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会活下去还是死掉,一旦被卷入其中,最终谁会变成怎么样,除了老天没人会知道。他往四周望着,另一条小道通往讲革命烈士事迹讲解馆。
他抽着烟,和霍思思并排坐在园区的长椅上,从这里望去,陵园外的对面街道看得十分清楚。影剧院是仿古的样式,建了三层,都盖着青瓦,一排排窗棂格中的淡蓝玻璃反射着微微白光。影剧院前面的平地上也是用一块块方形石砖铺成的。还有两个照相的摊位,地上斜放着一人高的木制框架,里面各种大小的照片排列在一起。旁边是两三个卖氢气球的,飘在半空中的卡通人物有黑猫警长、葫芦娃、小黄鸭。远处的几栋居民楼都比较低矮,看起来建造的年代已久久远,每个窗台上都放着几个花盆,楼下的几块旧招牌已经有些褪色了。
霍思思跑到不远处的草地里,说着是去摘花草做花环。
江洪安又想起碑上的名字,他想着那些战士战死的时候,天空应该会有星星划过。
他见过那种场景。
六年前的一天晚上,他躺在妻子的身边,两岁的儿子趴在妻子的手臂上。他听到窗外的一声“咻!”,他翻身起床,站在窗外,看着一颗星星往西边游走。
“该走了!”
他怔怔地望了几秒,心中一个强烈的声音猛烈抨击着他。这几年来,他一直想逃离乡野,妻子却浑然不知,他愿意在城市晃荡,也不愿在此度过残生,可他还没找到离开的理由。
他拿走家里的所有钱,转身迈出屋外,在山路中跌跌撞撞。牛圈的牛群还在睡着,他却想到在这星夜下,自己赶着这些牛走远了。
前两年,他给父亲打了次电话,父亲说他妻子多次找上他家,问他的音信。父亲嘶吼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暴怒,说他的妻子哭瞎了眼睛,六岁的儿子搭着凳子学做饭。他父亲用一声声质问,想要谴责他毫无良心,毫无道德。江洪安明白他父亲想要用话语来刺痛他,可这些在他心上激不起一点涟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觉那像是在谈论某个不相关的人。
他坐在公园里,眼睛模糊成一片。他像是望见了老家屋后的山脊,雷雨在白昼中倾盆而下,石斛在屋顶开了,远处的松林被烟雨雾气笼罩着,房前的青草地更绿了,空气中的湿气往鼻子里钻,他静静听,似乎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声音。
在这公园的静谧中,他感到身体的疲惫。“该回去了。”一个念头凭空钻了出来。他被惊醒了,离家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他努力地想记住这里的一切。江洪安站起身来,或许是坐得太久,或许是起身太猛,一瞬间,他脑海里天旋地转,看见各种奇形怪状的星星到处流窜。他赶紧又坐了下去,闭上眼。他扶着脑袋,双臂发抖。
又等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江洪安觉得自己又跨越了山山水水,回到故乡,回到了年迈的父亲面前。
一切景象从他面前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又要开始赶路了,只不过这一次不同,这是归途。他几乎快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望着对面的街道,街上的人在穿行,店铺的老板在叫卖,凉棚下依旧有阴影。
霍思思回来了,他对着她又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你真美。”他的眼睛没望着她。
“你真坏,就会说谎!”
他带她去超市,买够三天路途上要吃的用的。超市的每个货架都让他迷失,每一种商品都有着几十种花花颜色,霍思思在帮他挑选。他推着购物车,从霍思思的身后看她弯腰时的身体曲线。她真好。他在心中想了好几遍。
等到结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漏掉了什么,叫霍思思再去超市里面帮他拿。看着霍思思走远了,他转身过来对收银员说,刚刚的那个女孩儿,她会付账。还没等店员反应过来,他转身就拎着购物袋快步走了出来。
他并没停下,他像摆脱身后的影子一样疾速奔走,穿过三条小巷后,他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他往四周看,没人注意到他。
他知道她身上没钱。他从白色购物袋里找出刚刚买的香烟,撕掉包装的那层薄膜和锡纸,抽出一只来。他想着一会儿霍思思就该跟收银员争执起来了,他们或许会闹到派出所。他用打火机把烟点燃,蓝色的焰火慢慢啃噬着烟丝。她会用什么办法来逃脱呢?但说不定明后天的这个时刻,她已经又回到之前的那个乡镇卫生院上着班了。他的舌头轻轻卷起来,第一口烟顺着嗓子往下走,等到快沉到肺部的时候,他想,她应该要记住他。
(张茂)
20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