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红楼梦》在道路尽头的路标旁

徐秀荣新注《红楼梦》成,邮来一大箱稿子,见之肃然。
《红楼梦》乃我国第一妖书,读者常要发狂,或痴迷不已,或恨不得拉杂摧烧之。秀荣发此狠劲,校之注之,显然就是痴魔疯狂了的。
但东坡说得好:“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花生客慧”。痴迷疯狂得深了,反而能得静者机,不会狂躁乱动。他先是花了几十年时间收集、整理、编印《红楼梦》的版本、注释与著述。自己研究,也为学界提供资粮。既而以《儒林外史》《老残述记》等小说试手,开注释章回小说之新局。渐渐才展布其注红大业,点染经营,“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山,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故其作,用力甚勤而收功甚缓,心境竟甚似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曹雪芹。
我在北京,尝辟西山承恩寺为书院,跟他说:“香山卧佛寺,有好事者建为曹雪芹故居。你何不找一天也来寺中注书?我请人刻石为记,曰‘徐少知校注红楼梦处’;搨为图画,广征师友诗文记录,也可为红学添一韵事。”他却不应,仍回家键户为之。
其家曰里仁馆。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插架不止万卷,刊本已遍十方,兼有析疑论难之乐。《红楼》中骨牌、命数、建筑、工艺、古琴等相关知识,非博与善知识交流诠证不能理解,故不能冷校残书于寒轩萧寺中也。
如是者经营数载,终于七校杀青,可喜可贺!
古人著述,以注解为大事。马融郑玄等大儒名家都要在此显其身手。郭璞注《尔雅》,后人甚至还为它建了“尔雅台”来纪念,屹立至今。可见注书乃是极重要,也极不容易的事,故值得尊敬。近世学风衰敝,夸视自撰、诩炫创新,而看轻了注释,其实是非常不合理的。
但古人注释,以经传为主,诗文次之。小说戏曲,旧时不入士流品裁,因此也没什么人会去注。近世学风,受西方影响,瞩目民间、高抬白话,所以才渐有校注小说戏曲之例。这却是能拓展古来注释事业的,值得推广。
小说戏曲之所以须要校,是因这些材料古人夙不经意,传抄刊印都不讲究,坊肆射利,翻刻尤滥,因而版本猥杂,非仔细校对,难以究明其源流是非、勘正其鱼鲁豕亥之故。
它之所以须要注,是因其叙世情、记世相,涉及当时语言、食衣住行、社会制度、风俗旧例等。琐屑万端,非注难明。而这一些日常生活琐屑物事,又往往缺少文献记载,属于孔子所说“文献无征”的那种情况。所以比注解《十三经》《廿五史》还要难。
这些年,虽然小说戏曲已成显学,所谓“红学”更是军容壮盛,热闹劲和关注度远胜于经学,可实际上注解终究不多,就是这个缘故。
其中,《红楼梦》尤其难上加难。前文不是说它乃我国第一妖书吗?何以称为妖书?就因为它善于迷魅人,能令人昧惑。关于它的内容、主旨、来历、文本、指涉、寓意,从没有两个人看法是一样的。
红学专家们就争论得更厉害了。虽不至于都拳脚相向,但彼此啣恨不相下的情况却极普遍,谁也不能说服谁。
这就是我们红学界的实况。
而正因争论大、分歧多,所以在基本材料上都希望能更确定些。而偏偏《红楼梦》抄本、批本、排印本数量多且关系混乱,本身就需要厘清。其内容,上及天文,下包地理,纵摄满汉,外延番邦,更是名目复杂,常令人不明所以。因而好的、集大成的校注本,红学界久已望之如大旱之盼云霓。
过去当然已有许多前辈做过相关工作,皆可敬佩,然亦皆尚有可补正之处。所以徐秀荣才发愿为此不易为之事。
不易为,是因为校注不比论述,论述可以只讲我的意见,校注却需全面处理所有版本与文本。全面之外还要攻坚。前人注释中不尽不实之处,当然都是特别难的,他必须正面应敌,无从闪躲。这还不难吗?
幸而他做得极为扎实。一是诸本合校,然后提供一个最可靠且好用的版本。前八十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为底本,但都不独尊,诸本合校,择善而从(剔除了靖应鹍藏本。我早年也有文章讨论过靖藏本,定为伪作)。二是重定批语。批语中有重复的、明显附益的,均已剔除。且标明墨色及批语位置。三是注释和绎。注是解释词语、物类、事情;通释前后、说明时世典制等;绎是对文中诗文赋诔判词等韵语做出绎意串读,不只是一般所谓的翻译。这些都劳绩可感,学力可观。
先说校。校不是平列地说某本如此、某本如彼,还须要许多判断。例如第七回焦大对贾蓉说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各本都点改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徐秀荣则依甲戌本脂批“是醉人口中文法”而判断仍应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这就是理校,可显文趣。七十九、八十回各本均分回,只有圣彼得堡本没分,秀荣也选择了这不分的办法,另做说明。
通过校对,也可以看出原作中抵牾失察之处。如二十七回、二十八回紫绡,各本或作紫绢、紫鹃,戚序本狄葆贤批认为错了,秀荣特予摘出以述其异。又,五十八回已说贾蓉续娶了许氏,九十二回又说她是胡老爷的女儿。七十六回,一些本子作冷月葬诗魂,一些作“冷月葬死魂”,一些作“冷月葬花魂”。他判断为葬花魂。这些都是涉及对全书之理解的。
此外,七十七回许多本子都有柳五儿,“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这句话,可是程高本八十七回柳五儿又活了。香菱已经夏金桂改名为秋菱了,一百回却仍称为香菱;前八十回中紫鹃与鹦哥为一人,一百回又二人同时出场;第三回已说鹦哥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这回又说她是小丫头,都是前后不符的。秀荣均予以指出而不妄改,以见稿子前后抵牾,可显示续书与前八十回不叶的状况。
注的部分。许多人常会说读小说干嘛还要注?我们小时候看的都没注,也没谁看不懂了。其实那是囫囵吞枣还自鸣得意,连发现问题的能力都没有。《红楼梦》有许多地方真个是“非注不能明”的。
例如秦可卿出殡时,前头旗幡上大书“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何谓强寿?当时送殡的八公子孙都来,八公是什么?清宗室封爵共十等,则此八公何来?丧礼中传灯照亡、开金桥、引幢幡,模模糊糊当然都知道是丧礼仪式,但老北京或旗人于此如何辨理,恐怕就不晓得了吧!
反之,作寿,如怡红群芳开夜宴,芳官细细唱了一曲《赏花时》。这看来也没什么。但《红楼》中所有涉及戏曲处都不苟且,如《西厢》只用金圣叹本;听曲文宝玉悟禅时,《刘二当衣》唱的是沈采《裴度香山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唱的是丘园《虎囊弹》第四回《醉打山门》。后面这出,宝钗介绍道:“它是一套《点绛唇》”,乃是因为此崑曲全用北曲唱,以《点绛唇》为首,系仙吕套曲。小说刻意写及此曲,为的是引出其中第七支曲子《寄生草》。其词云:“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设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正是暗示宝玉后来景况的,其针缕之细密如此。而偏偏《赏花时》与汤显祖原著颇异,与乾隆时所编的唱本《缀白裘》也不同。为什么?徐秀荣找出曹寅诗来,告诉我们这曲是作者自己忆写的。其中可能刻意收用了曹寅诗的自注:“李青莲诗:闲为仙人扫落花”,这才令人豁然。
凡此之类,书中关涉戏曲者甚多,都唱的是什么戏,又属于什么腔,都有详细考证。这是过去许多专家都犯难且常弄错的,误弋阳为崑腔、不辨南北者,比比皆是。囫囵食枣,遂云知味。
其他历史典故、官制礼仪、地理经济、宗教术数、草木虫鱼、饮食服饰、谜语俗修、酒令博戏、器用工艺、医药养生、建筑园林,也多是无注不明的。许多一般人以为无足轻重之处,往往正是暗藏玄机之地。而且写小说,小说家的伎俩都在哪儿呢?读者通常只追着情节走,殊不知情节需要铺陈、故事须有场景,没那些衣食器用、典制仪轨、宗教术数、草木虫鱼等,就如唱《辕门射戟》的吕布头盔上少了翎毛、《空城计》的诸葛亮手上没有羽扇。场景气氛出不来,情节也很难铺层推进。《红楼梦》尤其在此特弄狡狯。黄华二牍、绛树两歌,言此意彼,而破译解谜,多在术数器用等看似琐末之物事上。因此对名物度数、典章仪制等等之理解非常重要。
像金陵十三钗册上图画及题诗、《红楼梦》十二曲子中涉及的许多命数之说,与八十六回、九十五回相呼应,就是红学家的兵家争锋之地。虎兔相逢大梦归、寅年卯月、日禄归时、飞天禄马云云,到底讲什么,非精于四柱推命者不能知。其他涉及骨牌、文王课等处,往往令人读之茫然,秀荣的注解却都十分精要。
这类好处,不能无限举例下去。他全书注解数千条,发前人所未发、考辨特精者不下数百条,我不能详述。但确实要请读者多予留意,勿轻易滑过。其中讨论老北京及满人习俗、清代典制、工法工序者尤多可观,能解决很多问题。
而除了服务于文本,做为津梁外,我觉得他本身也形成为一种“名物学”的风格。
古代注解,本以名物度数为主,疏释草木鸟兽虫鱼,而后来又渐渐衍成专门,如陆玑之疏《诗》、郑玄之注《礼》,本身都开一传统。日本青木正儿曾由此发展为名物学,近年大陆也颇有扬之水等学者推阐之,但还没涉及小说。事实上,过去曾出版过的若干种《红楼梦辞典》也已有这种苗头了。只是苗而不秀。今徐秀荣之注则秀了。将来总括他注过的各种小说,料能为名物学开一局面,秀而且实。
但名物学并不容易讲,器物考证非常复杂,秀荣所考也不可能毫发无遗憾。
例如卷二十六说琵琶:“初名枇杷,见汉刘熙《释名》。此类乐器原流行于波斯、阿拉伯等地,汉代传入中国。几经改造,有四弦、十二弦。”实则刘熙所说是中国原有的,圆形;西方类似弹拨乐器传入中国后,就改称为阮咸,与西方那种水滴型琵琶不是同一种东西。西方传入,称为琵琶的,源于波斯的四弦曲项琵琶,和源于印度或龟兹的五弦琵琶也不同。他讲得简速,便可能产生误解。
又如第一回注乌帽为“乌纱帽,古代官员所戴”,也讲得太简了。我刚好跋过一则关于帽子的冠服笺,录于下:“昔者男子丁年即冠,本无帽字。仅曰头衣,后称元服,其后士庶皆戴帽。草桱为里,纱为表而漆之,故色黑。唯皇帝自晋以来,皆着高筒白纱帽。故宋邵博《闻见録》云《宣王姜后免冠谏图》宣王白帽。谓此六朝冠也。其余贵胄固仍乌纱与小民同。宋明帝时,司徒建安王休仁制乌纱帽,反抽帽裙,民间谓之司徒状,见于《宋史.五行志》。乃乌纱帽之新样式也,非谓乌纱帽起于此。隋唐以后,乌纱帽虽为正式官服之一端,而实贵贱通用。宋则加双翅,遂与民间通用者不同。元明而降,乃专指官爵云。”无帽有帽、黑帽白帽、由士庶通用之帽到官帽,他只讲个结论,未免欠详。
但名物考诠放在注里又不能太繁冗,所以很难。我并没有求全的意思,只是借此提醒读者:此中多苦辛,内涵也还大有可开展性。
当然校注与较具客观性的名物学终究不一样。注是附丽于文本的,乃是对文本的一种解释。表面上只铺陈事实,其实是伪装无害,以输出自己之观点。
秀荣的观点:作者是不是曹雪芹,可以放松点看,但曹雪芹至少是主要编者。曹雪芹又为曹寅之孙,于是《红楼》不可避免与出身内务府包衣这个身分的家族关系密切。小说中叙事道物、生活方式、风俗习语,遂自然与老北京或满人相同相关。他那些满人风俗、北京惯习、清代典制之考释,均可辅助甚或强化他这一观点。其次是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切开,后面的乃是续作,故与前面原作及原初构想有许多矛盾或不协调。
在细部人物情节方面,他认为对袭人不应负面看待;香菱应是被夏金桂迫害致死;探春将远嫁海隅不归;湘云应嫁了卫若兰;妙玉流落,却未必就入了妓院;惜春后来出家乞食;王熙凤返死金陵;巧儿得刘姥姥相助,与板儿成亲;李纨晚年不幸,贾兰亦卒;贾芸在贾府衰败之后,曾有一番作为;宝玉的意淫不过是体贴人,与肌肤之亲无一定关系等等,跟续书和一部分红学家也不一样。
这些都是他新注的旨趣所在。一方面可为纷纭聚讼的红学定其是非,而另一面其实也是提供了一种新说,是通过翔实缜密的版本汇校和字句考察来确定文本及其涵义的“红楼一家言”。
我觉得他做得很精彩,但能否杜其他流派之口却还不敢说。
例如东鲁孔梅溪,他只注说是作者虚构人物,便忽略或避开了主张《红楼梦》与反清复明、吴梅村才是作者一类见解者在这个人物身上的设想。
他在许多地方考证出了语言物事的北京渊源,可是那许多江淮方言是怎么回事?颇有些人以书中多江淮方言、吴语等而认为作者应是冒辟疆、洪升等南方人呀!
秦可卿死时贾珍去找了一副棺材板,说是出在潢海铁网山上,原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用的,因他坏了事而没能用上。棺材板,如此讲究,其中必有寓意,义忠亲王坏的是什么事?秀荣说指因罪革职或被圈禁。恐怕回避了造反。潢海,最直接的涵义就是造反。而若指造反被杀,自亦可影射清初三藩或其他许多事,小说之故事就未必仍要扣在曹府上说(他七校时已说明了潢海意指造反)。
再者,依批语找线索,固为红学之正路,但批语,尤其是所谓脂批,近年也颇遭质疑。日前他的处理,未必遂能服质疑脂批者之心。因为有些批语固然看起来好像批书人跟作者编者很熟很亲昵,可是这种熟是现实中的熟还是读小说而形成的经验之熟呢?十九回庚辰本有一夹批就说:“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曾亲睹者”,可见批语中也多的是读者亲见亲知,与现实未必相干相涉,据之而论续书之是非,不如开放言圃,众声喧哔。
换言之,秀荣新校注,虽已网罗无遗,囊括一切,破囫囵为昭晰,汇文辞而定义矣,但网开一隙,犹有未来英雄可行之径。其他嘉惠学林、承前启后之处甚多,则不赘颂焉。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