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纷纷的情欲(十七)
人大概或多或少都有些执念,多半还充满着些浪漫色彩。它可能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一封信件,只不过在我的故事里它变成了明信片。她在明信片后面写了一小段话,第一句是“作为故事的终结。”我想起了一部小说,在那里则是一杯苦茶。后面的内容大概是说她如何走过了我走过的那些地方,从很多年前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开始。她会想象我朝她迎面走去,如果她淡然地笑笑说原来你也在这里会多少显得有些矫情,还是应该假装很惊诧并且激动地和我拥抱。我记起了自己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第一次出国旅行,给许多朋友都寄了明信片,其中就有她吧,她并没有写下姓名,应该是我那时有过短暂交往的女友,就像无法在明信片上找到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也找不到她的线条、颜色和味道。很快我就厌烦了寄明信片这种我当时看来有些女性化的方式。可是她也并没有说明她是如何得知我后来去到那些地方,尽管没有和我相遇,但仍然就像是找到了我。直到那天她在旅馆前台看见了我,是我为她办理的入住,我礼貌地向她要了证件,不管是她这个人还是证件上的名字都没有令我记起她来。我那会并没有把这张明信片放在心上,好几年后才又突然想起来,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上面留了寄件地址,我后来朝那里寄过几张明信片,但也许她并不在那里了。
“那种能够把我们捆绑在一起的真相,以致隔着柜台的他与我之间的隔阂比两个陌生人之间还要大。”
我从来都不担心爱情的结束。它和任何事情的发生一样不过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时间的概念以及它的流逝所带给我们的感觉。我所害怕的是秘密。从胳膊上的一个吻痕似的胎记,乳头上一根又长又硬的毛,到对阴蒂的揉弄,深入她的身体一样深入她的思想和心灵,她有着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我想象着寄明信片来的那个女人,就像马尔代夫或者是西沙的群岛有着的宏伟的世界主义激情,但促使她将它们兑现成一张张机票,令她一度得意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她握在手中的,却只是一张明信片和它上面一个男人的笔迹,之后是他的足迹,她怀抱着人们从来没有什么比对死亡的秘密更为温情脉脉而又百折不挠的好奇心一步一步靠近他的秘密,以及预知的苦涩和嘲讽,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必然的“故事的终结”,如同她在明信片上一开头就这样写到。在她转身之后,我那普通甚至几乎粗俗的形象作为具有某种符号的意义仍将继续存在于她生活之中,但她会提出各种不同的借口以避免真正面对自己,面对在一种远方生活里的我要比她所能够想象的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有一天,她苍老的脸因为死亡重新焕发青春,她从未有过的笃定甚至是幸福地等待着我再次朝她走去,将岁月的痕迹,它是她全部的记忆也就是存在的证明,一笔勾销。或许她并没有转身离开,酒店柜台后面的确是我陌生的眼神,她从那里面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尽管她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死亡的思念却不由感到无比恐惧渴望转身离开,可是就像所有人召唤自由却同时也排挤自由,矛盾不可消解无限的局面便也得不到打开,她想要的完全、永远被那张酒店柜台与她隔开了,那是缝隙也可是深涧或者那就是虚空,她还是没有说一直以来深埋心底没有说出的话杀死我吧,而是,我是你的。我闭上了惊恐的眼睛,这为所欲为的强加,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她秘密全部的一切和细枝末节呀。失神充血的眼睛,竭力掩饰的哭泣的欲望,一个被爱的人和再没有机会重现的青春,患伤风时吃的药丸,陌生人的床和冰冷的手术台,毫无乐趣的动荡生活,诺言还有谎言,身份的焦虑,无能为力的颓丧,实现梦想的迟缓和逃避现实的紧迫。
“in herbis, in verbis et in lapidibus.”
会收到那些明信片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男人,还是女人,抑或是埃尔玛弗罗蒂塔,和我给我的狮子取的名字来自同一种语言,是男女同体的意思。我在明信片上也留下了地址,尽管每次都更换过了,所以我会在原地至少等上较长的一段时间,也许会收到她的回复,说不定她会敲开我公寓的门,当然也有可能她只是坐在公寓楼对面的咖啡馆看着从公寓里进出的人猜测哪一个会是我。自从我开始穿一些女人的衣服,我越来越常想到她,自言自语的口吻也越来越像个女人。是的,我用“她”因为我并不认为会是个男人收到的,从我现在所住的这间房间朝窗外望去,两座火山在雾气有时是细雨只有很少的时候是光韵中露出白色的尖峰,我是非常相信自然界中的征兆的。可能她像我认识过的一个美国老太太,对她的印象除了非常的瘦就只剩下她的喋喋不休了。她是我的邻居,但我很少见到她,据说她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叫罗马尼亚还是埃塞俄比亚的某个国家教英文。或者和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一样有着惊惶的眼神,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年纪轻轻就死了的,是被卡车撞死的。有一次我和她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妇女朝我们骂了几句,她像是受了骗胸口闷痛却又不愿意承认的样子,不停地喃喃自语,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叫她别去理那些种族歧视分子,其实当时让我更不舒服的却是她的怯弱。我希望她就是我梦见的那个女人,在她的脸上我看不见一丝困惑。她应该缺乏求知欲和好奇心,可几乎一切事物在她看来都新鲜有趣,常常处于震惊和感动之中。身上有野生的气息,往往会被人认为是傲慢,不只我行我素还笨手笨脚。她在父母教书的大学的传达室里工作,但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待在那,因为草地上那个不得体地撅着的屁股把它的脑袋放在了一只瓢虫的背上。如果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透过她举在眼前的放大镜看见她和日本动漫人物一样大得夸张的眼睛,会有瞬间脱离现实的恍惚,心突然跳得剧烈。其实她特别的乖顺,只是她总会忘了时间还有规矩,仿佛她是无色无味无知的存在,就像刚到异地的旅者,有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的错觉,那时候他会游离了熟悉的一切甚至是心目中的自己,成为其他什么人或是任何一个动物也不可说;或者像早晨刚醒来还没来得及记起自己的名字,自己过去的经历、现在的身份、未来的许诺全部被丢到空白中去了,他就是那种中性的、透明的、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往的存在。她所依赖的生存本能和完美直觉在这个文明友好的人类社会中让她显得颇为古怪,因为迫在眉睫的危险从来没有发生,她有时候会忘乎所以地跳起舞来。一种思乡的情感仍旧会引领她回到大自然中,有时候是公园、动物园,有时候是郊外的山林,尽管是不自觉的,但她比任何时刻都更有活力。我还想她大概是这样又或许是那样,然后我还是会觉得用语言描述不好她。因为我有强烈的改进自己的愿望所以习惯反省自己,也可能和我曾经试图当个二流作家的理想有关,我总是会在心里对他人的言行做出评判,这就像许多人忍不住会做一件在他们自己看来是错误的事并为此感到羞愧。如果我们遇见,我一定会相信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但之后呢,我会因为她没有追求、不知悔改而不喜欢她吗?或许我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偶尔和自己重叠大多时分离,我说我喜欢自己和她一样的简单,偶尔是真的大多时真假难辨。
“他们的罗曼史遵守了亚里士多德的规则,符合时间和地点方面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