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狗
赵晶觉得自己如果要写一部自传,名字就该叫《灰狗》。
丘吉尔说自己有条黑狗,赵晶觉得自己也有一条。只是有人说:“没看医生确诊就不一定是”,“那我养的那条就算灰狗好了”,她想。
然而她是知道的,那条灰狗和别人的黑狗没什么区别。它在她大三时找上她。就在某天中午她和几个室友又去学校正门附近吃水煮泥鳅的时候——那是她们当时最爱的娱乐之一。正吃着呢,赵晶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室友的笑闹被一种灰蒙蒙的嘈杂隔在了几米之外,变得跟她毫无关系。她不知这是怎么了,觉得也许就只是自己偶然的情绪低落,为了不被察觉于是逼自己扯着嘴角吃完了那顿饭。
从此,玻璃罩子再没打开过。
有时她想,别人的似水流年是“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自己的却是呆在一个防弹玻璃罩子里,瞪着眼看着周围的锅碗瓢盆砸过来又弹回去,一丝烟火气都近不了身。
最初几年,赵晶还不知道什么黑狗灰狗的时候,每天梦游似的上班,然后回家,锁好门窗躲屋里大哭大喊以头砸墙,晚上躺床上埋怨自己软弱不堪,然后又在闹钟里撕开眼皮憋着眼泪去上班。“人总要赚钱才能活下去嘛”,她想;“可我为什么要活着啊?”,她又想。
刚巧那时单位来了个新的小领导。其人骨瘦如柴,每天到点上班先来一支烟,抽完咯痰五分钟,接着再来一支。赵晶和女同事商量好藏了他的烟灰缸,幻想着他能意识到办公场所禁烟这件事。可没料想对方当机立断,把自己喝水的杯子直接改造成了新的烟灰缸……赵晶和同事们唯有相视苦笑无言。
一天赵晶中午去找这人汇报工作,办公室里四下无人,隔着两米远闻见那人身上烟臭味和酒臭味混合物出的一股子酒糟腐肉般的腥气。她先后退几步做了个深呼吸,想憋一口气速战速决迅速撤退。谁知工作说到一半,对方的右手却突然搭上了她的后腰,左手同时紧捉住赵晶的左手腕,顺势一拉就把人拽到了自己大腿上。赵晶惊呆了,眼前只有对方一张一合喷着腥臭气似乎在说什么的一口黄牙,一个字也没能进到她耳朵里。她下意识的一蹬脚,顺势蹦起身,头也不回的逃出了办公室。
下午,她找了个机会打电话找母亲求助,母亲语重心长的跟她说:“社会就是这样子啊,能有啥办法呢,只能自己忍。”挂了电话,赵晶蜷起身子呜呜咽咽哭了一场,心里却开始思忖:我是不是特矫情又软弱?
这次以后,她感觉那罩着自己的防弹玻璃更厚实了,有时回忆个事情,总觉得记忆被卡成一段段的碎片,就连自己毕业的年月都理不清楚。
不过,从这单位辞职的时候,赵晶短暂的感觉到罩子打开的一瞬。
往后的几年,赵晶觉得生活就跟旋转木马似的,永远兜兜转转,最后看见一样的终点感受一样的痛苦。“这玻璃罩子怎么唯独过滤痛苦悲哀啊,真特么智能!”她偶尔会在心里自嘲。
某个下午,赵晶好容易鼓起勇气带着自家生病的宠物去了趟宠物医院,边走边祈祷兽医千万别是个爱聊的。到了地方,她趁着办手续的机会细细观察了一下,觉得对方并不是那种健谈型,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不料做基础检查的时候,医生翻着宠物皮毛问了她一句:“它几岁了啊?”……从兽医院回家的路上,赵晶一路腹诽:那莫名其妙的眼神是干啥呢!我能记得自己哪年生的就算不错了!
晚上,赵晶吃了颗安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白天看见的新闻车轱辘似的在脑子里一遍一又一遍的过:那“xx之父”自杀了,不知为什么选了个大家都不知道和他有何联系的地方走的。“这有啥想不通的,换我也是一样,一定要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开开心心走。完了还不会有闲得慌没新闻的当地媒体上赶着采访亲朋好友。”又翻腾了一会儿,她继续想:“自传啥的还是不写了,这么多年记得的事情少之又少,剩下来的全是负能量,谁乐意看啊。”赵晶其实门清,往后余生还要这样扛着条灰狗苟延残喘的活着,自己是没勇气的。
她用力闭上眼,在心里长叹了口气,真累啊,明天怎么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