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笔记
尼采认为古希腊悲剧中合唱队之存在,是为构成独特的诗性世界。我想,对抒情诗而言,虚构便是它的合唱队。有虚构才会有抒情诗的境界,否则只能是散文的日记。从经验进入诗,必得经虚构的抟造。诗歌里的虚构,是为了使世界实现美妙的变形,以清晰的结构建筑在庸常的生活之上。 当代生活,人际关系的漫不经心和粗糙是伤害诗歌的最重要因素。毕竟,我们对世界的想象与我们的邻人密不可分。权力和消费肢解我们的责任,摧毁我们的道德情感,把人封闭在孤独的内心。而孤独是贫乏的,是厌倦的,真正的孤独便是无情无思无诗。 童诗写作,是拯救一个厌世诗人的最好的药剂。童诗里总有一种单纯的幽默感和单纯的欢乐。模仿儿童,是模仿文明的源头。 成功的修辞,其作用在于让诗歌挣脱事件的缠绕,以一股清明之力抵达现实的核心。是现实,而不是事件,拥有真实的重量。作为一名诗人,意味着参与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游戏,意味着发现罪恶的激情和道德的激情,意味着在这破碎的看不见意义的世界里穿行,不在意这一切是否徒劳,也坚决不把这世界看破。 现代的困境是,事件总是搅扰我们的观念、我们的良知,在我们的头脑中掀起暂时的波澜。但是,事件又总是和我们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和我们建立实在的关系。这是一种集体的孤独症。 圣经《诗篇》里贯穿着一种彻底的修辞——语义明确、没有躲闪、没有隐藏——所有的词语、句子全都有个确定的归宿,那就是上帝。诗人们在上帝面前无处可逃,他们赞美,他们咒骂,他们祈求,他们怀疑,都指向了上帝。相比之下,世俗诗人们描绘的人世间复杂的游戏,更见情感的回环起伏,在被想象力载驰着飞跃过之后,最终反而又回到了自身,装点着自身也实现着自身。
悲剧和喜剧,都是对人类意识和行动的整体性评价。悲剧是人的上限,喜剧是人的下限。
这个世代,最令人震惊的精神现象恐怕就是死亡的缺席,准确地说是死亡对生活影响的缺席。确证之一是生活的焦虑压过了伦理和美学感受的焦虑,而后者的形态向来是在死亡压力下呈现的。我们执着于生活品质的杂多细节,仿佛自己不会衰老,死亡,仿佛时间只是实用性的刻度。可悲的我们,以为自己坐上了永无止境的生活列车,却忽视了它的终点其实是漫无边际的死亡的暗影,以至于来不及在伦理上追求良好的人格,也来不及对生命作一瞬间的观照。
十九世纪的诗学是行动的诗学,无论它勇猛奋进还是颓废厌世,皆是行动的不同面向。法国大革命让近代欧洲人第一次领略到人类行动的魅力,革命的迅速夭亡则创造了新的幻灭感。从那时起,人类一次次地摘取行动的禁果。
我在曼德施塔姆的诗里发现了速度,诗的速度,好像时间要冲破空间的界限。别的诗人写的是意象,曼德施塔姆写得却是涌动的意象。《失眠。荷马。高张的帆》鹤群的舰队,《金灿灿的蜜酒从瓶中流溢出来》里滚动的木桶,《发现马蹄铁的人》那片孕育驳船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