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
石岸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小时候总喜欢在水边玩,会蹲着去挑选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石子,然后随手扔进水里,有时心血来潮会把特别好看的石头悄悄装进口袋,带回家放在书桌上。也会观察水边上各种奇怪的爬虫,观察它们的触角,看着它们尾随着自己的同伴不慌不忙地向前爬。
如果三姑不来叫我,我可以在那里坐上一天。那个时候水边人很少,特别清静,不时可以听见小伙伴们叫我,不知道是钓到了野虾还是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虫子尸体,一伙人叽叽喳喳地像找不到方向的野鸟。这肯定和水有关。水的出现是一种灾难,它让拂过的微风带走了一些思绪,荡起的涟漪让人无限地沉醉其中,成为一次美的体验经历。
那年夏天天黑得似乎总是很晚,只有傍晚当对岸飘来晚饭的香味时,我们好像才能万分不舍地各自道别,约定好下一天相聚的时间,藏好这一天大伙引以为豪的“战果”,匆匆跑回家。
对于回家的人来说,趁着夜色,飞奔在乡间的石子路上,不时会惊扰到不知是谁家的狗,免不了吓一跳,权当是壮胆好了。
三姑家没有养狗,据说是很早的时候是养了的,反正我倒是没有见过,有一天因为误食了邻居家放在路旁的老鼠药给闹死了,后来三姑心软,也觉得家里面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没有再养了。直到现在,隐约可以在一进屋堆着杂物的高台上看见一个笼子,放在那儿的时间长了,全是灰垢。每次有风吹过,除了大门吱吱怪响,靠近了准会闻到一股霉味。
还没进门,我就已经知道开饭了。三姑不是典型那种村子里很会做菜的妇女,但是手艺也不算差。几样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小菜加上家里面自己腌渍的腊肉,不经意的收拾点缀一下,绿色菜根上没有洗净的泥土和荤腻多汁肉油永远都是难忘的童年味道。胃口好的时候,我能吃上三四碗,似乎在三姑家里也没有胃口不好的时候。三姑也让我多吃一点才有力气帮她干活,才有力气变得像村子里面那些男孩一样强壮。我只是爱吃而已,也想要变得强壮。
夜里面虽然大人们警告过不要去水边,但是我们总喜欢偷偷摸摸地去那里玩,讲鬼故事,捉迷藏,就连瞎跑着抓人也能把白天没有出来憋坏的孩子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当要找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时,我犯了难,总想要跑到很远的地方躲起来,成为最后的赢家。可事实上当“猫”的人快倒数完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吓坏了阵脚。谁能保证听着自己的心跳不被自己吓倒。
有些时候夜里安静地出奇,我们会坐在水边分享零食,会一起学狗叫,白天和夜晚并不矛盾。相比起白天,借着些许对岸的灯光,撕开糖纸,听着不知谁家大人又编造的晚上出没的水鬼,神幻色彩的故事点亮了小村寂静的夜。
“鬼比人更可怕。”
玩累了就特别容易入睡,做梦。梦里我看见了水边来了许多陌生人,他们穿戴整齐,排好了队,依次走到我的跟前,围着我自言自语着什么。我试着去听到他们说的话,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胆子也挺大,朝他们扔石头,然后拔腿就跑,口袋里的石子掉了一地,沿着那条路噼里啪啦响。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头,我试着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们追上来了没有,发现双腿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动与静在这条路上失去了意义。
半夜醒来,我看到了窗户在动,玻璃上印着那些陌生人的脸。我没穿鞋,赤着脚急忙打开灯,把头伸出窗外,试图调整好自己急促的呼吸,不敢出声,想看看他们走了没有。他们在黑夜里提着灯,提醒着我白天还没有到来,突然照亮像我这样惊醒的人。
我没有和三姑说过那晚的梦境,我是后来才知道“每个孩子天生都有很多幻觉,长大后,多半都会忘了,时间社会习俗知识系统强迫他们忘却,似乎那是进入成人世界的条件。”
不知为什么,在以后的很多年,那些梦境,那些幻觉,都在那块小小的石岸边徘徊,令我神往。我也会闻到那水边拼命燃烧过的纸钱味,听见石子掉进水里的声音。当我饿的时候,我也会记起三姑做的饭菜,端到我的面前,我也会大笑起来,如果这也是成人的条件就好了,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难,想要抓住成人世界的自由就试着去接受焦虑和孤独,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基本特征,并不病态。
后来我听说村子三年干旱,河都见底了。水干了以后,那片开阔的空地顺势成为人们堆垃圾的地方,没人再去那里玩了。
“我希望你可以喜欢这个地方。”
我会时不时想起那些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小伙伴,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可以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摸鱼打闹,累的话就在岸边找一块略微平整的地方躺下,闭上眼,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还没有开动的假期作业。
有些时候,他们会笑话我这个城里来的孩子,胆子小,看上去笨手笨脚,傻乎乎的,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是他们的小跟班,不敢随便乱跑,因为一不小心可能就中了他们的圈套,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会带着我在岸边的那些田埂里找田螺。这些螺蛳个头不大,用水洗干净后,下油锅放上香料爆炒,可是人间的美味。我们也试着把那些废旧的橡胶轮胎绑到一块,做出一艘像模像样能勉强可以划的小船,第一次愉快的出航,第一次共同的落水体验。水不是很深,不注意呛到的话,也要急忙狼狈地跑到岸边,调整很久。
运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对岸的山上找到菌子。拾到的大多都是颜色鲜艳,不能吃的杂菌。究竟是怎样的自然之力诞生了这些奇特的地衣生物,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跟着他们,一路有数不清的树枝和叶子,鸟鸣声不绝于耳。每次我累到停下来贪婪地大口吮吸山间的空气时,我都不敢久留,不然根本追不上他们,在野林里似乎找不到方向感。
“你们等等我。”
我知道他们会停下来等我的,就像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林子里的尽头,在那里的树荫下面不知疲惫地扯着嗓子一起唱歌,直到憋红了为止,顺便把几蓬野草连根拔起,枯萎地站在原地,发呆等待着太阳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时候他们就要安静了许多,彼此很少说话了。下山的路也变得很长,根本望不到头,迂回曲折。这一路的怅然若失,那些不厌其烦地最后叙述,我们依然可以善始善终,继续我们的默契。记忆让和解成为可能,这或许有它的用处,等着我们一起欣喜,一起发现。
不得不说,每次回到三姑家自己准是一身臭汗。在那间临时搭起来的浴室里,我能享受到整个夏天最棒的冲凉。从头顶到脚趾,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会全力迎接好小小空间里这凉水的变奏冲刷。
有时大人们围坐在院子里闲聊打牌,小孩子们就能把屋子里面搅得底朝天。光着脚从床上跳到沙发;厨房拿个菜叶挥着跑到楼顶,又跑回厨房;把祭台上的蜡烛吹灭,把二楼柜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扔到一楼,小小的家里,数不完的玩具和宝藏。当那些大人发现了,准会跑进自己的小屋,反锁好门,提心吊胆地躲进被窝,激动地睡不着觉。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在三姑家放下所有的烦恼和顾虑,都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三姑很爱逗我们笑,然后自己也被我们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三姑没有读过多少书,很小的时候就出来自己打工,照顾自己了。她没有和我讲过很多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但我知道她不容易,我想尊重这一份沉默和顾虑。
每次我要走的时候,三姑总是会让我捎上一大堆家乡的特产带回家去。米酒,蔗糖,自制咸菜,腊肉,甚至还有地里刚挑起来的青菜,有时还会去鸡场里面抓一只大公鸡,并且嘱托我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我只能点点头,挥手道别,让他们一家保重,答应下一个假期再见。我渐渐习惯了这样满载而归的感觉。我会在回家的路上盯着高速路边的树和那些远处的山一言不发,和那几朵白云一块儿沉默。沉默变成了习惯,人也就变得像块随意的模板,失去了期待的意义。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地方,从那间小小的温暖房间,走到漂浮在尘埃中的楼阁,轻轻打开门,放下行李。我也会和那些孩子们四目相接,跟着他们躲在树下悄悄点上一根烟,飘到上面深绿色树叶的深处,悬在半空中,爱上那些原野上的蝉鸣声。我不再对这里上纲上线,甚至我会告诉他们后会有期,开始重新相信不解之缘,情知此后来无计。
“我想你会答应我的这个请求,结束这一切”
我翻遍了那些八月写好的日记,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很抱歉用了“结束”这样的字眼。我怕记不下所有事情,石岸会变得难看离我而去。我转过身子,把口袋里所有的石头,扔向远离石岸的水里,我想问问他,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些又明白又不明白的故事。
大门打开了,却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