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ill a little bit of your taste
今天吃饭的时候,把盘子里整整一大碗又咸又辣的面囫囵吞下,见到盘底晃眼的红油和蒜蓉渣里影影绰绰浮现几个字:我忘记了许多事情。
用筷子扒拉几下再看,从右往左还有另一行字,像一个歇后语的重要又含蓄的下半句,写的是:但我记得你的口味。
首先让我触动的是最肤浅的事情——形式,因为它让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一直想买、但却苦于囊中羞涩不能潇洒买下的那种mugs,我查了是这个词。
外表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腰部圆润丰满的小牛奶杯,亮点在于喝完被子里的有色液体饮料之后,正中心会逐渐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陶瓷雕塑,有时候是一只猫咪,有时候是兔子,诸如此类。但我很清楚如今这已经不是我的口味了,一来怕流于俗气,二来清洁的复杂程度令人望而却步。
但这样的“小确幸”,的的确确是一个绝妙的营销手段:再比如那种小小的不记得叫什么的日式点心,酥脆的一小块,内里是空心,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神秘技巧把一张小纸条塞进去。这个纸条上写着的就是你今日的lucky words,而我今天的lucky words就是“但我记得你的口味。”
仔细琢磨一下,他的口味的确是红油和蒜蓉,健哥是个无辣不欢的朝鲜族汉子,以至于记忆里能够捕捉到的跟他吃的每一顿饭都是火锅烧烤串串,最清淡的大概是那一碗遥远的(remote)全州拌饭,我还记得他说:我们朝鲜族的确是这么吃的。
这句话经过了漫长的字斟句酌,最后选择去掉了引号,因为这并不是一句严谨的符合学术标准的引用,因为我并不记得他当日当时说的究竟是“我们东北”,还是“我们朝鲜族”,还是“我家那里”。
可健哥给我留下的几乎有些通感意味的印象也不过如此了。回忆和幻想总是有偏差,而回忆和幻想也都对照着对方不断地自我修正,记忆告诉我他和我分享的味觉是花椒、牛油和蒜的味道,也许还有海鲜的腥臭味,可我的幻想却一遍遍打着理智的旗号试图说服所有人,这是一种有些苦涩的咸味,像台东夜市上令人反胃的烤冷面的咸和酱香,而不是辛辣或者鱼腥气。
这是我小心翼翼记得并且守护着的内容,我近年愈发强烈地察觉到自己的健忘,一件事情我需要在脑海里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许许多多次,才能够有一个粗略的印象,有一个极其微小如蚊蝇的声音在我耳边呵气,用挠痒痒这么低效率的方式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让我因为不完全而如坐针毡。我又想起之前读到说复读机是个中国人的专利,因为国外并没有人用这样一个功能,我猜大约是因为没有人学英语。
那有人用复读机学朝鲜语吗,朝鲜族的汉子是不是有着异于常人的语言能力,以至于他可以这样伶牙俐齿,有些说不完的我最终并没有能够听到的故事呢?
第一次听到健哥的声音是在北京的地铁上,我记得那天阳光刺眼,我要去一个叫做太阳城的令人听听名字就从耳朵感到燥热的地方,即便此刻已是深冬。
可如今我的血液都回流到了五脏六腑,从零下一度的气温里呵护着我脆弱的内脏,让我还能思考,让我的心怯懦地砰砰直跳,我的手指也还能灵活地转动。因而我的耳朵上的皮肤变得迟钝了:连寒冷都不能让我感到燥热了,更不要说通感。
我的嘴里却还是记得中午的红油和蒜蓉的,我的大衣也记得。我还记得一首歌,大概是still a little bit of your taste in my mouth,最开始的一个音空了半拍,让它格外难唱。
可我不记得他的taste了,两个截然不同的taste,因为健哥不喜欢与人共用同一双筷子,也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这大概也是他的小小癖好,我记得他的癖好,却想不起来他的味道。
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比如我后来着了迷一样用各种艳俗的颜色花纹装饰自己的指甲。我的十指的确如削葱根,但我不是femme fatale,至少我如今不再是了。那瓶指甲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再也不会眨眨眼告诉别人这是一位表里不一的蛇蝎美人,我也不再觉得它妙不可言了。
我也不再是“真我”,因为我现今只记得adore,但我找不到主语,我的不知道是personal还是private的那个self保质期也并不长。两个小时以后的确是最好闻的后调,我再也不会在法国乡村十个小时漫长的硬座车上被厚厚的毛线围巾上的劣质香水熏到头昏了,可后调之后呢?
大概是空虚吧。
大概是我忘了你的口味,忘了抱着你的手感和形状,忘了你额头眉间让我窃喜的小小瑕疵,忘了你的外套让我的体感上升了多少度,忘了你最后一面时大约说了句注意安全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松软,我也不坚如磐石,我大概是一朵棉花糖,风里的湿度都会让我缓慢窒息,凝固成一滩泥。
我的舌尖早就没有你了,但是爱的确教会我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