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帝国
The first day after death, the new absence
Is always the same. We should be careful,
Of each other, we should be kind
While there is still time. - The Mower, Philip Larkin
死后首日,新的缺失
总是相同。我们应小心彼此,
我们应保持善良,当还有时间。

比利时的十二月,比往日更阴沉。秋窗风雨夕,才能感到Margritte明亮的超现实主义,不过是在灰暗中得到些许光明的色彩。上周崔静来鲁汶玩,她一身男装,头发都剪短了。我们去看Margritte,她却没有很喜欢。她更喜欢带我去吃布鲁塞尔的各种食物,去各式的咖啡馆喝手冲咖啡。虽然她最喜欢的,还是我们在细雨将歇的傍晚,去公园的湖边散步。
上周一开始,推土机开到了后院靠铁道的野地里,推平了那野地间所有的植物,推平了我窗前的松树。我每天都看着这棵树,读书写字和朋友聊天,看夕阳和火车,吹良夜的风。尤其是冬天,目之所及的贫瘠中,只有这棵松树常青。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但这些觉悟都来得太迟。我如今依然能想起,曾在读海德格尔的时候读到这样的话,
严冬的深夜里,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思考的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风暴的场景一样。”
那时我看向窗外,这棵松树就在风暴中摇摆,而我也在做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而它如今却倒在了人类的计划中了。它的消失才让我感到赤裸,我的窗到对面的窗,再也没有隔着什么。对面街道昏黄的灯光,也不会在树的摇曳中投射到我的房间。如今只有静止的光线和时不时驶过的火车。但我知道,我的自作多情,没过多久我就会忘了这棵松树,我会把情感投放在别的东西上,总有东西可以让我投放感情的,这世上充满了这样的东西。但我的确怀念这棵树,怀念作为它背景的天空。我哀悼它。仿佛借由它,我可以哀悼很多事,但又不显得煽情。如何为自己的感情正名,不正是言辞需要做的事吗?
或许我正是在哀悼我的感情,至于感情的对象,不过是燃烧的材料,我热爱的不过是燃烧本身。但这样不可悲吗?到头来我只爱我自己,却说不出自己爱的是什么,能给下怎样的承诺,做出怎样的牺牲。爱人如己,不动如山。要如何爱自己,又要如何动心?
崔静的到来,仿佛把我们彼此带回了改变的镜子面前。我还能想起,她家在Tom Morris Drive的厨房,我在Isabelle生日那天早晨在她家台阶上放的花篮,圣安夜里空气的干燥,汽车驶过无人而有水的街道,发出夜里唯一的声响。或是走在Pipeland Road上看群星闪耀,但在寒夜又无法长久地凝望夜空。去轻易地谈论改变,都太过抽象而笼统,那些发生在日夜不息的变化,都在字里行间压缩了时间的长短,凝结成一个个印象,如果那印象太过冰冷,也许是时候打破它们了,让心再次变得柔软,变得能够接受事物的发生,并善待他们,小心彼此。
我爱那些柔软而坚强的心,简单而复杂,坦率而敏感。而那些心如今又在何处为何事动情?到底“为”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为了自己,什么是为了别人?

一个醉酒后的深夜,突然从梦中醒来。电光火石间,对未来的幻想,对现在的欢愉和遗憾,思绪和想象都向我涌来,脑海忽然被惊起波澜。在较为持久的念头里,芬岚便是其中一个。我应该如何面对她,依然做一个有德性的人。她对我生命的重要性,会随着她在我脑海的重复出现而改变。我在喜欢她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脑海畅游,但她渐渐游出我的心海,我应该对此感到遗憾还是感激?
凌晨三点,是最静的时候。没有火车经过,远远的马路上鲜有车辆,没有自行车,窗外只有三盏昏黄的路灯,没有风雨。是不是这样的安静里,最适合自言自语,感受自己的声音,情感的起伏,让它全然地展现,赤裸地表达它所有的力量和脆弱。我可以安慰自己,遇到芬岚已是幸运。我要如何衡量这个幸运?我开始衡量自己和她相处的时间,一共出去几次,喝过多少茶,去过多少墓园。是否在这样的衡量中,我的自我安慰变成了自我欺骗。仿佛她成了我租来的玩具,知道自己迟早要换回去,就多玩几次。我开始明白,如果思考陷入了这样一种自我满足和自我安慰,所谓治愈系的哲思无异于欺骗。人与人的相遇,不应该衡量,不应该如此比较。人与人不应是得到或失去。但应该是什么呢?
For confession is a holy act, which calls for a collected mind. A collected mind is a mind that has collected itself from every distraction, from every relation, in order to center itself upon this relation to itself as an individual who is responsible to God. It is a mind that has collected itself from every distraction, and therefore also from all comparison.
因为忏悔是一个神圣的行为,要求一颗收敛的心。一颗收敛的心把自己从各种纷扰中收敛起来,从各种关系中收敛起来,为了以自己为中心,以自己和自己作为个体的关系为中心,向上帝为自己负责。因为它从各种关系中收敛起来,所以它也从所有比较中收敛起来。
忏悔和反思有相似的内容,就是对自己诚实,明白自己。在这份明白之中,我们都可以感到平静,可以安然入睡,问心无愧。我面对芬岚,如何问心无愧?我还没有好好认识她,还没有好好感受她生活的感受,但也许她能感受我生存的感受。我们在学习分享彼此,这样就好。那些在想她的时刻,为她写的诗,同时也是为我自己,那就是我自己。是我决定回应这份感情,接受生活在我心里留下的波澜,也要在这份波澜中成长,学习如何航行。爱应该是一条船,这船要去哪儿,其实偶然。为什么最终人们只爱他们自己?因为最终他们只有自己,连自己都终将失去。

Indeed, it is curious how instinctively one protects the image of oneself from idolatry or any other handling that could make it ridiculous, or too unlike the original to be believed in any longer. Or is it not so very curious after all? It is a matter of great importance. Suppose the looking glass smashes, the image disappears, and the romantic figure with the green of forest depths all about it is there no longer, but only that shell of a person which is seen by other people—what an airless, shallow, bald, prominent world it becomes! A world not to be lived in. As we face each other in omnibuses and underground railways we are looking into the mirror that accounts for the vagueness, the gleam of glassiness, in our eyes. And the novelists in future will realize more and more the importance of these reflections, for of course there is not one reflection but an almost infinite number; those are the depths they will explore, those the phantoms they will pursue, leaving the description of reality more and more out of their stories.
诚然,这是如此奇怪:人们如此直觉地保护自己的形象,不受偶像崇拜所危害,或是别的会使自我形象变得荒诞或是变得难以相信的操作所危害。但这真的奇怪吗?这件事很重要。假设镜子被打破,镜中的形象消失,那个在森林深处的浪漫形象不再,而只有一个被别人看到的一个人的空壳 - 那世界将会变成怎样得空洞,贫瘠,闭塞和流于表面?我们不应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当我们在公车和地铁上面对每一个他人,我们在看那面镜子,和镜子所呈现的模糊,和镜子的光泽,在我们的眼中。未来的小说家会越来越明白这些反映的重要,因为当然我们不只有一个反映,而是无数个反映。是那些深处,他们要去探索;是那些幻影,他们需要追寻,渐渐从他们的故事中远离对现实的描写。
反思和忏悔都是现实的一种,因为思考是现实的一种。现实不光只有体验。或者说,我们要重新理解体验,体验不只是感受,同样也是对感受的理解。但我对芬岚的感受,要如何理解?说它是爱,并没有帮助我理解,只是用一个更模糊的词去理解一个已经够模糊的体验。但如果我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这样我就可以安然入睡,我只是在阻止自己陷入更深的思考。但这是一个考验,思考要如何匹配感受,使两者两不相胜,而相辅相成。这个考验必然带我走上一条道路,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当我在布鲁塞尔北站,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和她分享,当我读诗想到她,听歌想到她,在鲁汶的街道走路,看到的姑娘都长得像她,连读书会都像是在对她说话。这条道路我走,直到路的尽头。我只能决定好好走,我无法决定路的尽头。从一个人的心到另一个人的心的道路,多少草蛇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