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金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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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嵩山派诸人中,有一个只出现过两次,然而给我留下的印象之深,不下于全书一开篇就登场了的劳德诺。这并非因为他是坏人堆里的“非坏人”,而是缘于他首次出现时说的一句话:
“我是孝感乐厚。”
当时武林正派跟魔教齐心协力,一起围攻向问天,令狐冲正要寻死,就冲进去乱打一气,结果不小心被乐厚制住:
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乐厚要是回答:“爷爷是大阴阳手乐厚!”或者“老子是五岳剑盟左盟主的师弟乐厚!”甚至像旧小说中常说的那样“吾乃孝感乐厚也!”这个人物就立不住了。《射雕英雄传》中哲别初次见到博尔术,“见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喝道:‘你是谁?’博尔术道:‘我是博尔术。你没听见过吗?’”博尔术是铁木真手下大将,后来的蒙古四杰之一,他这样回答则可;乐厚如果回答“我是乐厚”,就显得妄自尊大了。
“我是孝感乐厚”,既有身份,又不狂傲。有了这一句,前面的制敌后纵敌,和后面的夸赞与指教“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稳妥地相接,再加上接下来的描写,“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乐厚”的形象就十分鲜活,远远不像仅仅短暂露脸两次——后一次还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配角。
乐厚也许是金庸喜欢的角色,理由下面再讲。衡山派的莫大先生也是,甚至在五岳剑派齐聚思过崖,被左冷禅等瞎子屠杀之后,金庸还让他活了下来。可能是无法给他安排一个合理、合适的死法?莫大本来就是个飘忽、黯淡的人物,最后又有这段神奇的经历,让我想到一个词:“近妖”。
这种有些勉强的写法,还出现在宁中则身上。宁中则是个正面中的正面角色,在书中的表现,也对得起“宁女侠”的名号。但是金庸数次将她拔高,例如让任我行说:
“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这话让任我行说出来,未免与他的身份不符合。要知道,在与令狐冲比剑之前,任我行认为风清扬也不是很了不起:“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宁女侠又有什么机会,让任我行“瞧得起”呢?这样的“别人夸十句”,反不如“自己说一句”。
《神雕侠侣》中有个配角,也是因为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冯默风:
“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罢!”
冯默风三十多年没有与人动过手,“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此时为了刚刚相认的小师妹,已经决心要跟李莫愁打斗,但内心实在不能没有忧惧。对师父的眷念,初次见到师妹的喜悦,因见到师妹而起的感怀,眼见师妹可能被打死的悲伤,立意保护她的决绝,数十年来初次与人动手的激动、畏惧、犹疑,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的情绪,都在这句话里了。
让我觉得可惜的是,在新修版里,这句话变成了“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我这苦命的老铁匠就不来跟你计较!”听到李莫愁不肯放过师妹之后的那句话,也由“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改为“好,我本来要报师恩”。金庸肯定有他的考虑,但在我看来,此处改动恰如杨过所引古诗,“新不如故”。
“我是孝感乐厚”也经过改动,我以为这改动极好。这句话,旧版作“在下孝感林厚”。“在下”是常用的自谦之词,但乐厚已经五十来岁,对着令狐冲不该如此自称。过于谦抑,要么成笑话,要么是虚伪,像《碧血剑》中三十六七岁的梅剑和对袁承志所说:“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
“林厚”改为“乐厚”,大概是因为重了林平之的姓。“孝感”则从旧版到修订版再到新修版一直保留着。这个因孝子而得名的湖北之地,是因着什么缘故被金庸写下呢?我不清楚。这个地名,在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中,也只出现了一次。
孝感有林姓,也有乐姓,无论是林厚还是乐厚,都很正常,但又引人遐思——为何是孝感呢?像令狐冲,这个姓虽不在百家姓之内,而起源就在山西,离华山不过百余里。孝感呢,离着嵩山有八百里。乐厚是怎么投师嵩山派门下的?好像有一座冰山藏在水下。所以我想,在写到这个角色时,金庸是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