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

大姐姐不爱说话。她扶上皇棺椁回朝之日，官家失态恸哭，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跪倒在她面前，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饶是如此，她也只是平静地拍拍他的肩膀，劝他收敛情绪去忙朝中正事，对十六年来在北地遭受的磨难只字未提。

我从未见过官家对人如此依恋，自大姐姐归来，他每日下朝就往慈宁殿去，夜深犹不思归，乃至叫宫人将寝具搬来。他也嘱我将公文送至，守在母亲身旁批复，无关紧要处就叫我代书。他们母子相伴而已，甚少交谈，偶尔对视，神情安详。官家说幼年念书习字，要母亲督促才收心，而今兵荒马乱，依旧是看着母亲在眼前方才安心。

纸墨俱备，官家请大姐姐指导我书法。入宫之前，我并未正经写过字，因跟随父亲走的地方多，识字皆从牌匾碑文来。待到入宫，又跟随官家四处行走，车舟颠簸，几无握笔机会。这些年安定下来，见官家稍得闲就揽笔作字，才亦步亦趋跟着描摹。他习的是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我半路出家，不管那么多，学他的字体就是，有时为官家代笔，据说臣子们也分辨不出，但毕竟少了功底，总是透着几分蛮气。

大姐姐反倒说我笔势若男子，劲爽挺拔，有可取处。她说上皇从前指点宫人习书，最忌举止羞涩，柔弱无骨。官家也提及南朝袁昂评价羊欣书如婢作夫人的典故，讲用笔当如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那日大姐姐来了兴致，竟讲起一些往事，说到刚进宫时与好姊妹乔氏相互勉励，一同研习书画。

当初她与乔氏共同服侍郑皇后，郑皇后也是侍女出身，敏而好学，博览众书，有慧识丹青的眼力，又能制章奏，上皇爱其才而恩宠有加。楚灵王好细腰则宫中多饿死，上皇爱的是文采，要的是笔底生花的风流灵动，宫人又有了郑皇后作榜样，莫不舞文弄墨，蔚然成风。

上皇每每得到珍稀书画，就送去与郑皇后共赏，大姐姐与乔氏“近水楼台先得月”，学得自然比别人快。乔氏更因此得到亲近上皇的机会，扶摇直上，封至贵妃。她也多次向上皇推荐大姐姐，无奈大姐姐沉默寡言，上皇喜应答如流之辈，偶有相处亦是平静如水。

“那天我的生日，乔妹妹为我梳头整妆，说要送我一个重礼，哪知那夜她竟将上皇请来。”大姐姐恬淡一笑。也是那夜，她怀上了官家。

“我寻思该如何答谢乔妹妹，她说日后你也帮我梳个头吧。乔妹妹那时的头发真叫好，乌亮浓密，光可鉴人。可后来我们随二帝北迁，她和我皆发丝尽染霜雪，我却再也找不到机会还她心愿。此生，她是我最为亏欠的人。”大姐姐似乎话里有话，叹了口气，终未说透。官家也说过，即将回朝之时，乔贵妃拿出毕生积蓄给负责护送的使臣高居安，请他一路照料好大姐姐。

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有题记：“人咸知饰其容，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对应妃子们梳妆饰容之态。我以此为摹本，请大姐姐回忆乔贵妃的容貌，将她绘入画中，做那个端坐铜镜前的女子，再将为其梳头的女子绘成大姐姐的模样。

大姐姐甚是喜爱，要我完稿之后，将此画送至慈宁殿。

我送画过去的那天清晨，恰逢初冬小雪，见那罗生堂下的秋兰已衰败不堪，宫人们踏着雪泥，静默无声地将它们连同分不清名目的杂草一并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