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狗

院子里有一条狗。那不是我的狗。我渴望有一条狗。

院子里的那条狗不是一只自由的狗。它被他的主人拿铁链子拴在了楼梯口。

院子里的那条狗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一只金毛。在我的认知里，这是城里人才养的狗。和我家乡看家的土狗以及大街上的流浪狗是不一样的。

院子里的狗是一只我一直想要的金毛。我真的很想要一只金毛。我懂它的撒娇它懂我的悲伤。我们每天都出去跑步，不管是我遛它还是它遛我，我们都会很快乐。

我在来北京之前很鄙夷那些拿狗当儿子的人们，我觉得狗就是狗，干嘛要给它穿衣服穿鞋子抱它吻它还能一起在床上睡，那些人真是太恶心了我曾经这样想。我家乡的狗都是没人管的狗，人们只负责喂食拴狗，狗只负责生人来家的时候汪汪叫唤。哪个小孩子要是去摸狗，大人就会训斥一番——脏死了！有虱子传上你！赶紧洗手去！

那时候我也喜欢狗。但只喜欢我们家的狗。

我家的第一条狗是我爸从他同事家要来的，这是一只小母狗，特别乖巧的小母狗，所有人都说它“善解人意”，如果有人来我家它就汪汪两声报信儿，我们一说狗呀不要叫了，它就乖乖趴到一边去了。后来也有人夸我“善解人意”，我跟他急了：这个词是形容我家狗的！你怎么可以用夸狗的话来夸我！？

为了这只小狗，我还曾经恨上了一户人。那是这只狗小时候，那时我也才上四五年级的样子，它跟着我去上学，我根本不知道它一直在后面跟着我，直到一群狗发出了呜咽声，一只小奶狗发出了哭泣声，我回头一看，在不远处的麦田里，一群细黑长腿狗正在撕咬我的小奶狗！我愤怒地捡起土块扔向它们，我哭着跑过去，我问那些黑狗的主人：你家的狗在咬我的狗！你为什么不制止？！滚开！王八蛋狗！那个人是我们村的霸王，他比我爸还大却一点都不像长辈倒像是十足的小混混，他挑起了眉毛：敢骂我的狗，你信不信我让我的狗咬死你的狗！我抱起我受伤的小狗一边哭一边恨恨地说：你敢！那个人终于带着那一群狗走远了，从这以后我就恨上了他，恨上了所有细黑长腿的狗，我发誓要报复他！我每日都琢磨怎么弄死他那些黑狗，最好也能弄死他。我想要不就投毒吧，把馒头上抹上农药趁着月暗星黑的时候扔到他家里，可是那时候我太小了他们家的墙头好高呀，我扔不进去。于是，我就偷偷地把他家门口种的瓜秧连根儿拔起，只为了给我的狗狗报仇！我还把这种仇恨成功地传给了我妹，我对妹妹讲他们家人超级坏，怎样咬死咱家的小狗，妹妹那时更小，她被我的描述给吓哭了。于是，你来到我们村就会看到这样一对姊妹花儿：一大一小路过那人家的时候必得朝他家大门口啐一口吐沫，并且在任何经过那个人面前的时候都高傲地扬起脸在心里骂一声：傻逼！傻逼狗！

经过这次劫难后这只小母狗终于成长成了一只美丽的大母狗，村里的公狗都围着她转，终于她怀孕了。在麦草堆儿里产下了四只小崽子，它们稍微长大一点儿就送人了，那些小崽子们长得可真好看，都像它们的妈妈。大概在我上初一的一个春天，有天中午回家没有看到狗狗，吃饭的时候我问起狗狗，我妈这才告诉我说狗死了！什么！我不信！不信你去看看三轮车上。我跑到院子里一看，狗狗那么安静地躺在三轮车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它的毛还是那么油亮柔顺！这怎么可能？我立马大哭起来：妈，你把它放三轮上送哪去呀？我妈不说话，我爸说，你妈说有收死狗的，卖了去。不行！我一边哭着一边把三轮车推出了家门，我拿了把铁锨，我要把它埋到土里面。我一边推着车一边哭着一边回头看看狗，我多希望她能醒过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任凭道路怎样颠簸她都没有醒过来。我来到了自家果园，我要把它埋在一棵苹果树下，这样我也能记得它坟墓的地方，好让我经常能来看看它。我一边哭着一边挖坑，终于挖好了，我把狗从三轮上抱下来跟她说了会儿话，我把她放在坑里，可是她太沉了，我根本就不是轻轻地放下的，我摔到了她，我趴到地上跟她说对不起，也忘记在最下面铺上一层麦秸或者叶子之类柔软的东西了。黄土掩埋了它最后的毛色，我给她做了一个凸起的坟，并在上面插上了树枝作为标记。下午在学校里我一直=听不进老师讲的课，我反反复复地哭，眼睛肿的像个包子。后来我经常去看她，直到苹果树全都砍掉，果园变成了农田，我再也无法清晰地辨认出哪里是准确埋她的地方，直到后来那块地也不再是我家的，我已辨认不出大概的位置，直到现在，那只狗走了13年了，我回家的时候还是会去那片田野走走，我在心里说：狗狗，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

后来我们家又养了一只小狗，就是现在的狗。这也是一只小母狗，但是长不很大的那种，我都忘记它今年几岁了，少说也八九年了吧。她至少八岁了，我不敢相信这个数字。狗狗的寿命一般是十五年，也就是过不了几年我又要经历失去这只狗的悲痛。说实话，我跟这只狗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但是它对我的感情很深。从十八岁上大学起，我几乎是这个家的客人，寒假暑假回一次，工作之后一年偶尔回家呆几天，可是它一直记得我。我妈说这只小狗可瞎了，因为它经常在我妈出去又回来的时候认不出来她，也因此会挨熊。它不分场合地十分卖力地嚎叫，除了我们一家四口谁来我家它都咬，哪怕你天天来我家它也不认为你是熟人。每次家里来客人，她在院子里使劲汪汪，弄得客人说的话都听不清，它又因此会挨揍，但是它还是叫，狂吠。但，无论我多久不回家，它总会冲我摇尾巴，兴奋地在狗窝旁边蹦来蹦去。我会用脚在它身上蹭两下，它很享受地把肚皮露给我，虚眯着眼睛看着我，尾巴还在地上翘呀翘。这只狗狗从小时候就被拴起来了，它很小的时候经常跑到我妈养的鹅圈里去吃屎，吓得鹅们半夜呱呱地叫，我妈不得不从睡梦里吵醒，一边骂着一边把小狗拎出来踹两脚再用木塞子把它罩起来。可怜的小狗就是不长记性，就喜欢吃屎，于是天天挨打，终于被拴了起来，这一拴就是至少八年呀，它从此得了两个病：一见我妈走过来就蹲地上吓尿了；放开狗链它只在院子里疯跑，怎么喊它出去逛逛都不肯出门。我妈说这真是个傻狗。虽然我的狗很傻，但是每年过年，我会放开他的狗链，引着他出去疯跑一圈。

这只小狗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也会死，也会离开我。我看不出它变老，我希望它一直这样，我一回家它就冲我摇尾巴。它还没交过男朋友，它也没有生育，它就是不能死。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现在。在北京。北五环外的一个公寓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一只狗。它是一只金毛。我好想有一条这样的狗。它被它的主人拿链子拴在了楼梯口。它的毛发还很柔顺，它有着金毛的高贵。它一言不发。我好想摸摸它。

院子里的这条狗，是被主人故意拴在楼梯口的一只金毛。因为它的主人没有多余的空间让它呆在房间里，因为它的主人没有时间遛它。它的主人对待它就像我老家的人对待老家的狗。它用铁链子拴着。它住在阴冷的楼梯下面。它的饭碗是一只废弃的大盆子，里面装满了一顿又一顿累计起来的剩饭。它的屎和它的饭一起发酵着。它被困于一隅，它高贵温柔的样子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看着这只狗，哭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见了它的主人，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我看不出他具体的年龄，他走到了楼梯口，那只狗很兴奋，主人说：“握握爪。”它温顺地伸出一只手。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它很温顺地把头放在地上。可是主人就摸了两下就匆匆上楼了。它抬起头看了看主人走的方向，摇了摇尾巴，原地转了两圈，怅然若失地又趴在了地上，我想它一定是在重温刚才主人的气息，它一定在笑。

院子里的狗是一只金毛，金毛不是世界上最温顺的狗吗？可是院子里的这条金毛脾气好臭，它冷不丁地狂吠，做出攻击的动作，让我感到害怕。我昨天晚上又去看它，它正在撕扯一床从楼梯栏杆上掉下来的被子。它呜咽着，用它锋利地牙齿撕成碎片。用它的爪子使劲的踩着。它把幽怨余恨全都消耗在撕扯棉被上。它那样可怕又可怜。

它的主人如我一样是个只能在五环外破旧拥挤的公寓里租房子的北漂。我们连养狗的资格都没有。没有地方让它住，没有时间去遛它。它那么高贵那么温顺却变得那么孤独与狂躁。选择了养一只狗，为什么不对它负责？我想抓住那人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养为什么现在这样对它。

我好想要一只狗，一只这样的金毛。可是我又不能够给它什么，简单的陪伴可能也做不到。过年回家它去哪里去哪里呀。我将来也会像它的主人一样混蛋。可我好真的好想要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