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纪要|孙歌《野草》第二讲:无地中的地火

禾风整理
时间:2018年10月8日
地点:中国美术学院南山校区学术报告厅
一、主题阐释
“无地”,无地彷徨之地,即现实中无法落实的立足之地。孙歌认为,阅读以下六篇文本,将有助于我们形成这样感觉逻辑:《野草》中贯穿着鲁迅在无地之地寻找彷徨之所的极限感觉方式。鲁迅认为,孤寂、寂寞,是战士最应有的状态。因为只有在绝对的孤独之中,影才会到来。《影的告别》中,鲁迅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问题:没有形来规定边界的影,摆脱了形的影,作为战士,将如何战斗?
在上一讲中,孙歌将“地火”阐释为中国传统中的革新力量,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在《题辞》中与“地火”相对的是“死亡”、“腐朽”,这提醒我们注意鲁迅对死亡的思考。竹内好认为,鲁迅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对死亡有了很透彻的思考,往后的生命日子就是走向肉体死亡而已(他的第一部杂文集叫《坟》)。那么鲁迅是如何形成对死亡的自觉的呢?这个问题,孙歌在接下来的两次讲座里会继续探讨。
二、六篇文本解读
1、《雪》
文章中写了两种雪,一种是江南艳丽、粘结的雪,一种是北方如粉似沙,腾飞的雪。鲁迅首先写了江南雪的艳丽:“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磐口的蜡梅花;雪下还有冷绿的杂草。”然后写小孩子们堆雪人。这些和平常的散文没有什么两样。但,雪人“终于独自坐着了”。一般明朗的散文,是不会写融化、溃败后的雪人的。但鲁迅写了,并且不是矫情地说:“你们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试看“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明艳、粘结雪,被堆成罗汉,拥有了一个短暂的形体,也可以说获得了暂时的生命。然而雪人只能维持了一两天,就被人遗忘,最后变成不知道算什么的东西。前半部分,南国的雪近乎温暖,因为它们能粘连,可以堆雪人,能给孩子们带去快乐,然而后半部分,却是哀痛的。
接下来看北国的雪。“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朔方的雪,具有江南雪完全不同的形态,他们“能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这里一扫融化后“罗汉”的哀伤。“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关于雪,我们还可以联系到鲁迅的另外两篇文章。一篇是《在酒楼上》,这篇文章写于1924年2月,那时鲁迅还没有形成“雪是雨的精魂”这样鲜明的意象,但已提及了两种不同形态的雪。“我”回S城,无聊中去一家小酒楼消遣,坐在窗口看废园中的雪景:“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地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南国的雪容易附着在物上,丧失独立性,而北方的雪却自由纷飞。
另外一篇是《孤独者》,文章中的魏连殳先是不得意,后进入官僚系统,得病而死。魏连殳曾让“我”推荐工作,但“我”亦自身难保,难以设法。一天下雪的夜里,“我”看着雪,想到了魏连殳:“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我”惦记着南国的魏连殳,想用南国雪粘连的特性来帮助连殳。
再结合《雪》中的“罗汉”,可以看出鲁迅对南国雪的复杂感情。他渴望在现实中,使用粘连的互助,帮助朋友,并一起推动社会改革。然而,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他领悟到经验层面上的互助,不过是一种幻想,是不可得的状态。因此,他只能如朔方之血,孤军奋战,在太空之中纷飞,战斗在无地之地。
2、《风筝》
“我”不喜欢放风筝,但是小兄弟喜欢。一次,小兄弟瞒着“我”在做
风筝,被“我”破获。长兄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关于家庭的专制,五四作家写得比较多。但,这不是鲁迅要写的。接下来的才是鲁迅:“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这是一种非常沉痛的感觉,是一种没有办法得到宽恕的忏悔,那鲁迅该怎么办呢?“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江浙的春天无法给鲁迅带来释怀,北京的严冬又尽是寒威和冷气,但鲁迅还是选择了“肃杀的严冬”,他将继续生活在“严冬”的煎熬之中。
3、《立论》
文章中的老师给学生讲立论,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有家人生了个男孩,满月酒时,众人祝贺,有说这孩子要发财、要升官,得到了感谢和恭维,但有一个却说这孩子是要死的,得到了一顿打。于是,学生问,既不想说谎,又不想被打,那该怎么办?老师回答说,那只能打哈哈。那么,鲁迅的立场是什么呢?如果说鲁迅是那个说真话的人,那他就是《聪明人傻子奴才》中的“傻子”。鲁迅的求真,并不停留在说真话这样的层面,他要追问的是:如何在说真话的同时,对社会具有积极意义。要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是很困难的。
4、《影的告别》
在这篇文章中,影是常识时空之外的影,因为他出现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并且要告别形体,彷徨于无地,跟朔方之雪一样,但他不能腾飞。“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光明与黑暗,那是一个无法二选一的两难之境。至于明暗之间,也是影不愿意呆的,因为在那里“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即将到来的可能是光明,可能是黑暗。与其如此等待被消灭,不若自己做出选择,就算只能得到黑暗与虚无。“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关于这段话最好的诠释,或许是这首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5、《死火》
“死火”的沉寂,或会让我们想到鲁迅在绍兴会馆抄古碑的“埋葬”状态;
“死火”的燃烧,可以联系到鲁迅的自我燃烧——从写《狂人日记》开始,一直战斗到死。
“我”坠入到了青白色的冰谷里,遇见了死火,并用自己的体温唤醒了他。醒来后的死火,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继续留在冰谷里被冻死,要么和“我”一起出冰谷,烧完自己。正当“我”不知怎么处理死火时,死火问“我”:“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我”要走出冰谷。于是,死火和“我”达成了暂时的同盟:一起出冰谷。死火选择了烧完。
死火不会冻死在冰谷了。但这是一个好的选择吗?文章的最后:“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孙歌认为这里的“仿佛”,可以理解为不确定。死火跃出冰谷之后,冰山里将不再有珊瑚般的红色了,这是不是好呢?但就火的本性而言,烧完是最自然的最真实的选择。对于我而言,也只有跃出冰山,才有生存的可能,尽管“我”被碾死了,但人总得求生。或许,正是在这样的选择里,鲁迅形成了自己对死亡的自觉。
6、《题辞》
在体验了无地之地的雪和彷徨于无地的影,了解了无法得到宽恕的忏悔以及
无能为力的血腥,再来看《题辞》的第一句:“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们也许会有和上节课不一样的感受,能更多地体验到这句话所包含的沉重。
这篇《题辞》里,有鲁迅对《野草》的评价,也是他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定位。“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但接下来又说“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为什么呢?就《野草》本身而言,或许“根本不深,花叶不美”,但是确是鲁迅倾全力所写,所以他可以大笑而且歌唱。但同时,鲁迅又不得不追问,这样的大笑、歌唱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鲁迅只能“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并希望它快速朽腐,不在文坛上占据位置。这并不是鲁迅的谦辞或自贬,而是他对自己在那个时代里的定位:不要觉得自己所做的有多么了不起,我们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自己曾经活过。
提问环节:
1、《影的告别》中,有“半明半暗”、“光明”、“黑暗”这些意象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篇文章里,影最后选择了黑暗,但选择的结果并不重要。因为,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不得已的选择。他没法选光明,因为光明要让他消失,没法选黑暗,因为黑暗要让他沉没,也不想选不明不暗,因为接下来的不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最后,影还是要自己做出选择。这些选择里,有没有优劣呢?鲁迅按照影能存在的长度,做了一个排序:最短的是光明,相对长的半明半暗,可能比较长的是黑暗,所以影选择了黑暗。但影投入黑暗,并不是为了保存自己,而是要融入黑暗。
2、黑暗里的影是没有形的,在鲁迅看来,是有形的比较悲哀,还是无形的比较悲哀?
这不是单独可以回答的,因为任何无形都要通过有形来表达,所以有形、无
形是相对的。中国哲学与西方近代哲学最大的差异在于:不把个体作为宇宙里的基本单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哲学就是惨无人道的。在一些重大的历史转折点,文人们往往会选择以沉入黑暗的方式来突破时代的困境。当然,在时局比较缓和的情况下,可以不采取这样的方式。总的来说,中国哲学的根底不是二元对立的。《野草》(包括《影的告别》)提示了中国哲学的核心命题:个体生命如何以真实的方式融入历史。
3、请孙老师再谈一谈,鲁迅对死亡的感知方式。
鲁迅对死亡的感知不是狭义的死亡,不是肉体上的死亡。他对死亡的感知,与他早年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有关。死亡就是一种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感觉。在这种无可选择之中,鲁迅选择了和死神赛跑的方式去感知死。正是知道了生命的有限,知道了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所能做的事情,所以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别无他法。这可以联系到死火的选择。在理解了鲁迅对死亡的感知之后,再去读《希望》,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对于鲁迅而言,希望和绝望是一回事。只有在他选择了死亡之后,才能获得大于希望和绝望的知觉。“希望”和“绝望”都不是鲁迅的立足点,他的支点是对死亡的哲学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