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牲醴,人肉宴
“祝福”这个标题,是极富深意的。但是很多老师不解释,或者肤浅、含混。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写到,“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于是礼教吃人,就这样传开了。
从《祝福》里看,老监生鲁四老爷的案头只能找到残破的《康熙字典》和只能算作入门的《近思录集注》以及《四书衬》,可能根本没看过。壁上朱拓的“寿”字,却是个道士的字迹。至若送灶、祝福,则几乎就是贿赂神的行为。孔子在病中说:“丘之祷久矣”,孔子是不专做一门祝福一类的祈祷的,只言行合于神明而已。而《礼记·曲礼》则曰:“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无论怎么看,在鲁四老爷这里,是没有任何理学乃至礼教可言的。
祥林嫂不愿改嫁而抗争,卫婆子话里,颇有暗示原因,“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淳朴的祥林嫂,很是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见过世面、读过书的人(比如开头的“我”,后面讲地狱的柳妈),所以她是听信了读书人女子当守寡的教训。这确乎是礼教使然。
然而,当初祥林嫂被两个男人抱住,绑了走,也不见鲁四老爷大骂其“男女授受不清”“伤风败俗”,只是可恶自己家被别人看了热闹。后来卫婆子提及改嫁后的祥玲嫂时,又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在一旁听了的老监生的老婆,也并不唾弃其失了节。可见,真正将礼教变作内在规范的,只有祥林嫂这个笨女人。对于真正的明白人,礼教通常是没有什么用的。
四婶常念叨祥林嫂,是因为再也不见祥林嫂这样好使唤的工人了。纵使鲁四老爷需要装模作样地皱下眉头,可是最后也不很反对,因为,女工不好招。对于镇上的妇人们,则需要借观看祥林嫂的不幸,来慰藉自己无聊的生活。
祥林嫂的婆婆则更见凶恶。《大清律例》规定,“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这一律条本意是遏制寡妇再嫁,可实际效果却是,为了争夺财产,妇女会被强迫改嫁。祥玲嫂的婆婆便是这样一例。
还有贺老六的大伯。家中的男人——贺老六和他们的儿子死后,这一家便算完了,孤身的祥林嫂自然可以被随意驱逐,以收走他们的房子。
最后,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问题。究竟“祝福”意味着什么?
小说中诸人,都凭自己的理由,来各各夺取祥林嫂身上的价值,吃尽她身上的每一块肉。至于礼教,最多只是算一种吃法,譬如清蒸、红烧、油煎之一种。这些吃客们有时是完全互相矛盾的,可却又能相安无事,仿佛吃人的人之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默契。而最终被吃到只剩骨头的祥林嫂,就立刻纯乎成为了乞丐。
鲁迅在结尾写到,“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死于祝福前夜的祥林嫂,便是被歆享了的“牲醴”。“祝福”是这样一种仪式,通过杀死并献上可供吃掉的祭品,来谋取自己的太平如意。而几千年以来的各种“祝福”,已经固化成了中国人心中的一种无逻辑的思维模式——我可以通过牺牲别的人,来谋取福分,便像是吃了人,吸收了许多的养料。
鲁迅的小说是这样可怕,他不很讲社会、制度,他更多讲人,分析人的心理。“祝福”这一题,便是中国人心理,几千年未变的“生祭”思维。他在《灯下漫笔》中写,“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我们赖以自豪的所谓“文明”,不过是一部吃人的历史,我们所谓“中华民族”,不过一群从未开化的食人族。孔夫子的“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应该完全地倒过来说。
那么,突然便要想起,今天没了礼教,中国人便不吃人了吗?我想,当我们还只大谈“礼教吃人”的时候,大约,我们依然还天天吃着人肉宴席吧。
还是用鲁迅的另一句话,来讲吧,那要比开头一句更到位,“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