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史香识|手撕“文人香”之六:文德香印
“文人文化”常被认为大盛于宋代,包括作为“四般闲事”或风雅之事的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无疑都是“文人文化”的代表作。但“文人文化”自其诞生身份便十分可疑。直到晚清,1903 年,张之洞(1837-1909)、张百熙(1847-1907)等人在《学务纲要》尚且抱怨:
近代文人,往往专习文藻,不讲实学,以致词章之外,于时势经济,茫无所知。宋儒所谓一为文人,便不足观,诚痛乎其言之也!

民国年间净土宗硕德印光法师(1861-1940)的感叹:“圣贤之学,未有不在起心动念处究竟者。近世儒者,唯学词章。正心诚意,置之不讲。虽日读圣贤书,了不知圣贤垂书训世之意。而口之所言,身之所行,与圣贤所言所行,若明暗之不相和,方圆之不相入,遑问究及于隐微几希之间哉”的感叹(《复邓伯诚居士书二》),特意将“词章之学”与“圣贤之学”对刊,表达的也是类似的意思。
这些见解于传统中国原本基本可算作常识。淡忘“学圣学贤”之旨归,只是最近这些年才发生的事。

例如《汉语大辞典》尚且提醒我们,“文人”第一要义,就和德行有关、且和敬宗重祖有关:古称先祖之有文德者为“文人”。《尚书·文侯之命》中说:“汝肇刑文武 ,用會紹乃辟,追孝于前文人。”(唐)孔颖达传曰:“使追孝於前文德之人。”
《诗经·大雅·江汉》中也说:“釐爾圭瓚,秬鬯一卣,告于文人。”(汉)郑玄笺曰:“告其先祖諸有德美見記者。”(唐)孔颖达疏曰:“汝當受之以告祭於汝先祖有文德之人。”(清)马瑞辰再行通释:“文人,猶云文祖、文父、文考耳……文人亦追自稱其先祖。此詩‘文人’,傳、箋俱指召穆公之先人,甚確。”
将文人局限或泛滥为知书能文之人,则是另外一个较为后起的传统。例如(汉)傅毅《舞赋》:“文人不能怀其藻兮,武毅不能隐其刚。”再如(唐)钱起《和万年成少府寓直》:“赤县新秋夜,文人藻思催。”

作为重建“人文化成”“文明以健”传统的近代努力,是“中国文化史”的书写热出现,“中国文化史”的讲授也列入大学教程(始于梁启超,1873-1929)。20 世纪 30 年代以后,柳诒徵(1880—1956)、陈登原(1900—1975)、吕思勉(1884-1957)等人的《中国文化史》、钱穆(1895-1990)的《中国文化史导论》……
你方唱罢我登场。后于 20 世纪 80 年代再度发端的“文化热”则至今尚未消歇,诸如文化史,文化学,文化通史,断代文化史,各种子文化专史,区域文化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中外文化比较史……可以汗牛充栋、叠床架屋。

以香文化为例。古人比今人用香频繁、丰富得多。但古人自然而然“为香所化”,反而没有今人基于失落的打捞的焦灼。
甚至不要太古。
瘦蝶眠花抱孤梦,星河倒射帘波动。
茶烟轻飏掩斜门,满院虫声出苔缝。
鸭炉香残篆痕小,秋魂如丝月中袅。
梧宫落叶一尺深,唤起西风深夜扫。

清末才子易顺鼎(1858-1920)年甫18写的这首《夜作曲》,尚颇有汉宫秋味,“鸭炉”应该就是错金银的古铜炉罢?类似的还有词媛吕碧城(1883-1943)作于 23 岁前的小词: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一篆香旋,风留雁字,一种古典生活的写照、一种文德诉求的寄托,怎么可以没有香味呢?夜雨红楼中的“宝篆烟浮”,也许正是一曲“银字筝调,心字香烧”。
这是写实的香,也是写意的香,香看不见摸不到,却能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它的存在,这种超越有形的独特形状,足以使香成为具象世界之外境界气象的最好象征。真正的“文人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真文人当上求圣贤气象、汇入圣贤境界,而非仅仅辞藻典丽装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