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瓦冷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我写文章的时候总习惯先写一个局部,然后慢慢地再织成整个故事。我从未完整地叙述过一件事,在诸多假故事中,穿插着我的真故事,尽管我写的每一个故事都打上了“纯属虚构”的标签,只有我知道,它真真切切发生过。就像我现在坐在网吧的电脑前这样,虔诚地敲下一方方汉字。外面在下雪,雪花轻盈飘落,室内暖气充足,香烟的味道从天灵盖压下。对面的少年在吃泡面。在喧闹的网吧,吃饭仿佛成了一种简陋的仪式,不追求味觉,只奢望填饱肚皮,压下那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只有在这时,我才觉得大家都只是一种高级动物,都要满足生理需求,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
我不喜欢烟味,我只是喜欢这里有很多人。他们就坐在我旁边,聚精会神做着自己的事情,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知道我旁边的座位永远不会空闲,这就够了。在喧闹中,我敲起键盘,开始写一个故事。
当我发现我莫名的情愫之后,我选择逃离,我偷了木抽屉里的钱,跑到一座旅舍。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墙皮脱落斑驳,楼体已成棕褐色。这座1980年建的房子成为了我的避难所,房主姓娄,是一位女士。她带我去的房间又破又烂,土褐色的墙皮,墙壁上留有某住客拍过去的蚊子尸体,床垫边缘发黄,中央有一片黑色的陈年血迹,门吱吱呀呀的响着,娄太太不耐烦地抱着手,催促我赶紧交押金。我知道环境是多么的恶劣,这里甚至没有窗户,可是我还是选择留下了,在当下我只需要一处宁静的地方,把自己装进去。
前一位住客走得匆忙,许多东西没有带走,这成了我独身一人处在这六平米房间的乐趣。我在床底下找到一只肉粉色丝袜,和一个失去弹性的避孕套,甚至找到了一本日记,这些东西给了我与它们共处的勇气。我三天没有吃饭,第四天下午我打开房门,一方日光倾斜而入。迎着刺眼的日光我望向门外,对面房间门开着,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披着棉袄,敞开怀,露出坠有亮片的衣服,她坐在门口,脚搭在斑驳的木门框上,短裙滑落,露出一双穿着肉色打底的腿,室内是暧昧的粉色灯光。
她看到我是一个女孩,不屑的撇了撇嘴,我并没有给她带来好生意,她利落地起身,把椅子又搬了回去。
“我本来以为那边住了个男的,等了好久却看到你开门出来。”艳秋说。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涂得鲜艳的指甲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抬眼对上她玩味的眼神,她妩媚一笑。
“我又不会吃了你。”
艳秋的房间除了灯光不同,其他和一个寻常小女孩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坐在她的床上,不知道该对她开口说什么。
“听娄姨说,新来了个受情伤的小姑娘。”艳秋简单洗了一个苹果,递给我。
“我?”我想了想,“算是吧。”
“我告诉你啊,别在外面呆太久了。”艳秋起身向桌子上的纸盒里加了几包避孕套,“呆久了,就像我一样,就不想回去了。”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露出了一双油滑的鼠眼,我紧张起来,艳秋的笑声云一般飘过,她将我推出门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回头再和你聊。”
门在我身后关上,艳秋的笑声越飘越远,我的思绪也被裹挟到远方去了。
他是以母亲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最初的人生里,我接受他的身份的时候就像我接受十四五岁男女朋友一样自然。那个家里只有我们三个,我,他,母亲。
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是怎样一脚跌进我自己的命运里的,我那时才十六岁,不知道爱为何物,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个未成形的定义,我那时还太年轻,还处于容易被打动的年纪,当他与我对视的时候,我甚至相信,我是为他而死。
也许是这种惊人的感觉,促使我走近他。他与我对视的时候,有一抹异彩,从他深邃的眼睛里水草般掠过。我像一只翩飞的白鹤陡然坠入他的眼窝里,如同坠入深渊中。
我觉得母亲是能感觉出来的,他看我的眼神日渐深邃,所以她逃离了这里。从那之后我经常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见自己,眼前的世界或许是破碎的,他告诉我爱不需要理由,我对自己说,他是对的。但有许多激烈的想法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在熟悉的环境里,我认不出有任何的东西属于我。只有渐渐变冷的天气一点一点刺痛我麻木的神经,我喃喃自语,或者哭泣,我以旁观者的角色原谅了自己,只希望痛苦和愧疚赶紧过去,像候鸟归群,花开一季。
他温和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贪恋他给予我的温暖,我以旁观者的身份摆脱我自己,或许需要借助外力。
我将手放入他的手,神情恍惚,他牵动我的身体,那一瞬间我以为他在救我。
或许夏娃抬手摘下果子的时候,也会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她还是相信了蛇的话。
我没有问过,她吃下苹果后,发生了什么。
耳边艳秋的笑声渐渐清晰,抬眼已是暮色苍茫。
我带上了房门,门与框碰撞的声音仿佛是一声哽咽。
住在破落街道的我仿佛也是一缕失落的幽魂,我躲在晦暗的墙壁后面听到些许潇潇雨声,不隔音的墙壁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我将半张脸蒙在被子里,等待着下一场沉睡。我的梦境和我的现实一样苍白,梦里我也是在一个四面墙壁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躺着,不分昼夜。
连日来都是阴郁的天气,夜半急促的敲门声搅碎了一场乱梦,我起身开门,酒气铺面而来。
“为什么你要叫艳秋呢,秋有一种悲凉的意思,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反差这么大的名字?”
“你们都问为什么,做这个有什么奇怪的呢?女人内衣只要挂在外面就能吸引那么多男人,哈哈,那么多。”艳秋躺在床上,冷笑着,眼里却是清亮的。
我没有理会她的答非所问,事实上,我对她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好奇,我转身去给她倒一杯水,却听到她的声音幽怨的从后面传过来,门廊静悄悄的,有细微的咔哒咔哒声。
“说实话,那些人在我眼里并不是人,他们要什么,都拿去吧,拿去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都拿去吧。”艳秋笑嘻嘻的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窝里,她说话的气息,使我发痒。也许是感到我身体的僵硬,她抱的更紧。
“事实上,我就算这样,还包养了一个高中小男友。”
“为什么。”我现在脑海里有无尽的困惑,我挣开她的缠绕,她笑着看着我,眼角隐隐有泪意。
“只有在他那里,我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艳秋走近我,语气一下子变得极其温柔而悲悯。
“你继父四处寻你,我告诉他,你在这里。”
她露出一个短暂诡异的笑容,又恢复往常一样的娇媚。
我跑去拉门,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猛地重合,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升了上来。
无数破碎的场景交织着,痛苦与愧疚卷土重来。
我当时还那样小。
有钥匙拨开锁的声音,咔哒咔哒……
“快要走了,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门被猛地推开了,天光倾泻,此时我的背后是光明,没有窗的屋子是黑暗。
可我并不这样觉得。
“宁。”粗哑而熟悉的男声唤起我的名字。
每个接踵而来的浓稠黑夜里,耳边总会响起这种声音,就算我有时脱离了我的身体,也无法摆脱。
他终于追到这里来了。
“希望,有男人夸你独特的时候,是你真的独特。”
她俏俏笑了,“你这样,很像下一任我。”
“此篇故事纯属虚构。”
我按下保存键。
网吧仍然喧闹,座位上的人在更换,但总会有人坐在我身边,对面的少年一边吃着泡面,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屏幕的亮光在他稚嫩的脸上跳耀着,我看向窗外,世界像落满雪的荒原,我拿出一个自封袋,递给对面的少年,他有些错愕,我笑笑。
“没关系的,是我家手工做的酸菜,我妈妈在的时候,不会做酸菜,只是买外面的给我吃,她后来消失了,但我继父会做,就是继父做给我吃,我一天要吃好几次,他每次都是现做给我,后来他把方法教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做,也希望有人品尝。”
他表情稍稍放松,笑着接过了食物,“那你继父真好。”
嘴角升起笑容。
是呀,他很好。
他现在腌在剩下的酸菜坛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