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尔音箱式的爱情
1,
大学毕业后,我注册了一个公众号,权当写作练习。我想了句宗旨:“文学是座原始森林,我只带走一片落叶”,带着这样的感悟,我一边默默打着零工,一边断续写着无甚价值的文章,转眼三年过去了。
若说这公众号带来了什么,也就是在工作面试尾声之际,可以想起似的补上一句:“哦对了,我平时还喜欢写点东西,”对方往往慷慨关注:“挺好挺好,算是帮你增加了一个粉丝”,我也配合道:“啊哈哈哈,这就是我面试的目的嘛……”
可惜面试次数还是太少,粉丝量依旧惨淡。我也曾面壁反思:像我这种不会犀利吐槽、不懂网络狂欢、找不到热点嗨点的写法,实在跟不上时代啊。可没办法,谁让性格决定命运呢,我也只能这样冥顽不化下去。
好在终会天道酬勤,写作虽一塌糊涂,频繁的面试却带来了回报。最近一位面试官找到我,“公司最近有一篇软文要外包,你能写吗?”我说当然啊,要写什么产品呢?他发来了一张图片,说:马歇尔音箱。

于是,你便看到了这篇文章。我要将马歇尔音箱植入一个故事,毫无疑问,要有撕心裂肺的摇滚,干柴烈火却的爱情,零下四十度的冰冷孤独和四十度的烧喉烈酒……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小戚,因为我有个朋友叫小戚,平时开着奔驰CLS,住着绿城独栋豪宅,实在羡煞旁人。他每天朋友圈画风是这样的:

以及这样的:

诸位可以想象,当我在下班路上啃着菜包翻到这种朋友圈,心情是多么沉痛。为了补偿我的仇富心理,我要将小戚写成一个潦倒窘困的小子,在故事里,他住在狭小的群租房,如同大多数失语无爱的年轻人一样,生活在一场永无尽头的疲倦暗夜。
不过,我们依旧会作为他的朋友出场。这一方面是情节需要,另一方面是向他暗示:只要你不炫富,大家还是好朋友。
2,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夕阳中布满了灰尘,灰尘飘在城市的上空,它们缓缓落下,落向车辆、路灯、栏杆、街道,也落向了街边商场的玻璃橱窗。小戚正凑在橱窗前,凝视着里面的一台音箱。当广告灯亮起时,他感到自己就像粘在窗上的灰尘,现实是一面冰冷的玻璃,他在这头,而音箱在那头。
这是他在异乡打拼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生活让人学会了隐忍和节制。他本该一如既往地转身离开,朝地铁站走去。但这一天,他用衣袖擦了擦玻璃,走进了店里。当晚,小戚抱着崭新的音箱走出商场,心情就像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他不知道这音箱也将改变他的生活,就像这城市一样。
小戚回到公寓,快步穿过狭小的过道,走进房间,将音箱抬上床脚。那是一套被分隔成七八间的公寓,他的这间不足八平米,逼仄,压抑,但他只需扳下开关,星辰都摇晃了起来,公寓算什么,世界又算什么,统统给你们好了。
小戚不喜欢交流,对合租的人也毫无兴趣。音乐是一个人的狂欢:鲍勃迪伦,大门乐队,涅槃,平克·弗洛伊德,地下丝绒,恐惧海峡,齐柏林飞艇,杰弗逊飞机,披头士,滚石……比起白日里的无聊交谈,他更爱夜晚沉默的震颤。这就是这一代人的方式,人们短暂的聚集一处,却从不会有交集。他想,进入别人的生活是件太粗暴的事,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十字架,注定孤独终老。
之后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某一个深夜里,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被几声敲门声唤醒。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了,不知怎么就靠在床头睡着了,音箱里的歌还在放,莱昂纳德·科恩娓娓唱着:“这是十二月末的凌晨四点/我起床写信/想问你是否安好”……敲门声显得鬼魅,但他还是开了门。
“我住在隔壁间”,站在门口的女子说。
“抱歉,”小戚揉揉睡眼,“我音箱忘了关。”
“不是……”她顿了一下。“只有你还醒着。”
“需要帮忙吗?”
“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
单刀直入的请求中藏着些微颤抖。“只有你还醒着”这句话打动了他,长夜独饮的心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侧过身,用脚清了清地上的快餐盒,为姑娘腾出一条道。关上门,音乐切到了I’m Your Man,如此恰到好处。
“聊些什么呢?”根据小戚的经验,一个女生说要聊天时,大概率就得哭一场,那场面他并不喜欢。好在那场面并未发生。他们一起喝了点酒。她指了指音箱,“我以前也有一个。”他知道,这世上最不堪谈论的就是“以前”。他烧开水,问对方饿不饿,最后两个人吃了一碗泡面。他想问她为什么不睡,但没有问。姑娘说,“就听听歌吧。”于是他们一首接一首的听歌,又喝了点酒。
他不知道放的歌讨不讨喜。莱昂纳德唱着,《A Thousand Kisses Deep》《So Long Marianne》《Suzanne》,世事光怪陆离。他想,至少能聊一聊明天,“明天不上班吗?”她说,“请个假算了”,他笑了,“我也时不时有这种心情,想睡到天昏地暗,对领导骂一句去你妈的。”俩人互相让了烟,烟雾中心事各异。他问,你叫什么,她反问名字重要吗?他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人心就像一个黑洞,令所有词句陷落。
姑娘说,关了灯吧。两人坐在黑暗中,昏黄的路灯侵入窗棱,在墙上割出一会几何图形,偶有夜行卡车驶过,光亮在天花板一闪而过。黑暗将距离拉近,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我们却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如果光明太远,那这触碰便是光明。姑娘伸出手,说,“就当我喝醉了。”他说,“我从未如此清醒。”
那晚他们睡了。音箱一夜未关,莱昂纳德唱着《Chelsea Hotel》《Alexandra Leaving》,每一首歌都如此契合,他们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腿和腿交织着,在黑暗中合成了一只异形的兽。
3,
天亮后,小戚想要联系方式。但她拒绝了,“为什么?”她关了音箱,“因为你并不了解我。”他说,“我可以了解,”她说,“我并不希望你了解。”
晨曦亮得刺眼。她穿上衣服,像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穿上了盔甲,白皙的皮肤被一点点吞噬。他忽然头疼起来,“我们还能再联系吗?”她说,“认识我你会后悔的。”他说,“那是我的事。”她看了他一会,像是在制定协议,最后说,“那把音箱放我那吧——我放音乐的晚上,你就过来。其他时候,我们不会有联系,不需要了解,也不用进入对方的生活。你同意吗?”小戚感到这是一场漫长的交战,但他没有退路。他把音箱从酒瓶堆中抬起来,说,“你的俘虏。”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在等着音乐响起,从未如此认真等待过,也从未如此认真聆听过。以往为了公司的20块餐补,他总会加班到九点后,而现在一下班便赶回公寓。他发现,音乐也并非不可或缺,期待似乎比音乐更能击退空虚。他甚至搞起了卫生,合租屋里只有一间公厕,厕纸和卫生巾堆积着成年累月的酸臭,他第一次想让生活变得像样点。他想让对方看到变化,这变化证明了他的存在。
在一个下雨的周五,雨声中传来弗兰克·辛纳屈的《Strangers In the Night》。音乐响了,夜晚才刚开始。他看了看时间,循着歌声摸到了那间房门。他理解那首歌的深意,进门后笑道,“夜晚的陌生人啊/寂寥的两个人”,她切到了下一首,《I’m A Fool To Want You》。他们在这一刻爱死了弗兰克,尽管并不直率坦白。
此时此刻,若有人在窗外偷窥,将会看到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仿佛小别重逢,又似红盖初掀,他们陷溺在对方的爱河之中,甜蜜得令整个房间升温。他们肆意地泛滥着,如浓重的夜色轻舔着窗棱,又眩晕得一同坠落深渊。偷窥者看到这,也会露出会心一笑吧。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发问,没有人拆穿,他们不是情侣,他们是自己的偷窥者。
结束后,两人穿上衣服。他环顾四周,想要看出一点她的痕迹,了解她的工作、爱好或是习惯,但房间像是被清理过,简洁得如同牢笼,唯有那台马歇尔音箱流淌着《Can't We Be Friends》,令人忧从中来。他走到窗边,秋雨中的街道就像一条大蛇紧紧缠绕着胸口,他提议,“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她摇了摇头。“是周末有什么约会吗?”她说没有,只是她累了,累得就像一根快燃尽的火柴。为什么累?生活啊,赚钱就够累的了。他说,“嫁个有钱人吧。”她哼哼了两声,“好啊,你是有钱人吗?”他点头,我是啊。她被逗得笑了,还是第一次见她笑。
夜深了,音箱切到了左小祖咒:《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爱的劳工》《爱情的枪》《乌兰巴托的夜》《像孩子似的聆听》《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听歌,然后接了一个绵长而感人的吻。她说,你回去睡吧,我们不必待到天亮。他愣了一下,说,可以理解。
她说,“陈升的《小雪》听过吗?等着这首歌响起”。他一步步回到自己房间,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可以理解吗?他什么都无法理解。
4,
小戚潜意识地将《小雪》当作了她的名字,天也随这名字一起凉了。他送了她一件大衣,又买了些其他物件,这些东西从没在房间里出现过,填满房间的只有音乐,音乐就像一条隧道,当在深夜响起时,没有人知道一对男女正潜入这条隧道,点燃秘密的篝火。
有时这就像是一个游戏,他们喝廉价的酒,轮流放着歌,他放一首《You Belong To Me》,她放一首我愿意,他放《When the Deal Goes Down》,她放《执迷不悔》,他放《Make You Feel My Love》,她放《容易受伤的女人》。歌中人爱得缠绵曲折,而他们饮着杯中酒,将这情绪默默体会。这想象中的爱情,似乎比偷欢更令人沉醉。
音乐响起的夜晚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规律,规律代表了依赖,他们逐渐习惯了拥有对方的生活。但他依旧不知她的年龄、姓名、家庭、经历,有一次问得多了,她很不耐烦,“喂,你是怕我不干净吗?”他们都有一颗带刺的内心。
“嗳,话说回来,”她凑过来,“如果我真去做鸡,你觉得怎么样?”她抿紧了嘴笑着,鼻子上挤出小小的皱纹,真有一丝妖冶气息。
“真这么想吗?”
“我常常这么想,还不如做鸡去算了,世界上肮脏事那么多,这才算什么呀?反正我们都是阴影中的人。”
“可是为了什么呢,缺钱吗?”
“不仅仅是钱,是报复,我想唾弃这个世界的规则,我想让这个世界去死。”
“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可以说出来。”
“能说出来的还叫难言之隐吗?”
她就像一个没有背景介绍的文本片段,也许当外界的资料介入后,文本便会面目全非。有好多次,小戚想邀请她出去,他想要推心置腹,想要剖肝沥胆,这种渴望简直如火中烧。但她总是轻声拒绝,“我们在外面回被摧毁的。”她笑道,“喏,就像吸血鬼情侣,到阳光下就会灰飞烟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说话加上语气词,嗳,呐,喏,咦……令每句话变得软糯了起来。这就他了解的全部了,她的身体,她的存在,她的音容笑貌。他凭借这仅有的文本,诠释着一种只属于他的意义。
他们畸形的关系早已脱离常规,他们是爱情世界的边缘人。如果有人转身离开,另一个人会伸手挽留吗?不,恐怕不会。他们只属于这条夜晚的隧道,走出了这个场所,他们和陌路人没有任何两样。也许一张车票,明天就各自天涯,余生都不会再见。这条隧道过于狭窄,塞不下外面的信息。
所以她说,“我们不该越界。”他想,可是我们早已越界了,就在你敲开门的那个晚上。他记得那天晚上她的脸庞苍白,白得像投降的旗帜,像求助的信号,像一束光。也许这只是他内心的映射,也许他看到的根本是自己。
也许——他想到一句话,人们总在爱的人身上看到自己。
5,
在小戚上下班的地铁车厢里,贴有很多歌词,其中有这样一句:习惯说谎就是变成熟吗?有一套房子之后才能去爱别人吗?每次路过他都苦笑着想,如果有套房子,他多少会更有勇气说爱吧。而在狭小的群租房里,我们都不过是飘扬的尘埃,粘在一块美丽的玻璃上,却没有任何潜入的缝隙。
寂静的夜晚,他反复猜测着她的苦衷,隐痛,不堪,心底埋藏怎样的沟壑。他罗列出各种糟糕的假想,但除了激发想象力,什么启示都没得到。说到底,黑暗仅仅是黑暗罢了,这点他也深有体会。这个时候,他就会盼望音乐响起,他们不堪谈论过去,也不堪谈论将来,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现在了。
音乐响起得依旧很规律,这规矩筑成了最后的防线,再往前一步便是沼泽,谁都将无法脱身。这同时也是一种诱惑,一种新生活的诱惑,小戚幻想着这种新生活: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迎接朝阳,目送黄昏,自己烧菜做饭,共进早餐、午餐和晚餐,在日暮后读书,听歌,工作,学习,看漫长的连续剧,看完一个个大结局。
他明白了,这就叫理想。这理想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而现实却像一块压着的石头,鲁莽的搬动会砸伤嫩芽,不搬起来它也会枯萎。我们不希望伤害,可有些时候,没有伤害也是一种伤害,甚至比伤害更残忍。他决定挑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向她谈谈这个理想。
可偏偏这个时候,规律被破坏了。音乐一直都没有响起,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她大概出差了?或是回家探亲?或是她遇到了麻烦?或许她与其他人在一起?想到这,小戚五脏如焚,全身毛发竖立。所有愿景都是海市蜃楼,自古深情从来可笑。为什么偏偏在他想要迈出一步的时候?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缘起缘灭不可强求?
那几天很难熬。每每想到深处,他都冷汗发背,如临深渊,似乎这世界没有正确的选择,只有错与更错。四面楚歌的处境里,他将这段畸恋告诉了我们。在一家扇贝王烧烤店,他说,“我无论如何无法决断了。你们让我止步,那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如果让我继续,我改天告诉你们后续。”
在场的良师诤友们啧啧称奇,意见倒是很统一。戚总说:“我们等着故事下酒。”我说:“若不能让理想存活,就去见证它的死亡。”孙老师说:“你他妈音箱不还在她那儿吗?一个女人可以骗走男人的全部感情,但绝不能骗走他的马歇尔音箱。”胡总说:“别怂,撬开门就进去,看到她就按倒,打开音箱,放一首《征服》……”
小戚听取了大家意见。几天后恰好是西湖音乐节,他买了两张门票。电影《花样年华》里有句台词: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和我走吗?结果如何他已忘了。音乐节前一晚,他第一次主动找她。他敲了敲门,又拧了拧把手,门开了,房间里很晦暗,她正坐在黑暗的床头,呼吸静默如谜。
“我还以为你走了。”他没敢开灯,只是拉开了窗帘。
“你怕我走了吗?”
“真高兴你没有,发自心底的。”
“我能走去哪呢。”
“怎么了?”没有回答,“不听歌吗?”
“我现在没有心情。”
“那去音乐节听怎么样?”他掏出了两张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长久地盯着门票,撇着嘴,摇了摇头,表情古怪得吓人。“两张票可不够啊。”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讽刺地笑了起来,笑得像是马上要哭。“你走吧,”她抬头抹了下眼角,“我要想清楚一些事。”
他走到门前停下,说,“前些天,我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我想和你正常的交往,约会,倾诉,就和所有普通的人一样。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同居,一起生活。我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时坏,但我觉得,总要去尝试一次。如果不去试试,我们永远只是边缘人,而不会站上属于我们的舞台。你曾说,想要唾弃这世界的规矩,其实很多时候,是我们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明天,我会坐在人群最后的草坪上等你。不管你到时候想说什么,我都会一直等着你,就像歌迷等着他们的明星。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就是我黑夜里的明星。”
她没有答话,低头站起身,将他推出门外,然后关上了门。
6,
时间已经到下午。小戚坐在大草坪后方的坡上,不时四处张望,周围来往着潮男靓女。重量级的暖场乐队即将出场,大舞台前的人群开始躁动不安,今夜,他们等着音乐响起,而他每一夜都在等着,音乐中藏满了欲望、希冀和孤独。
暖场乐队陆续开唱。苏朵唱了《飞行员之歌》,唱了《娜娜》;何大河唱了《姑娘》和《猪老三》;惘闻用螺丝刀猛搓琴弦的,如同山鬼夜哭;他将带来的百龄坛威士忌拧开,举瓶喝了一口,有伙路过的人向他讨酒,又骂骂咧咧地走了。他的肚里空空,还得靠这瓶酒等到夜深。
落日逐渐湮没在西边的群岚。天已全黑,追光灯张牙舞爪一通乱射,压轴的歌手登场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更大口地喝酒,感觉自己正在酒精中融化,如雪人融化于艳阳,如尘埃融化于泥潭,如魅影融化于黑暗。她不会来了,他们连对方的手机号都没有,即便赶来又怎能辨认他?。那就到这吧,喝完这瓶酒。
汪峰开始唱《回忆之前,忘记之后》,他坐在原地,如一脚踏空,茫然无措。周围的人都向舞台涌去了,仿佛潮汐流回了大海,只剩下一颗沙滩上的石子,无处躲藏。灯光闪过,这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她的脸庞明亮如白昼,正远远望着他。他辨认出了那黑暗中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蓦然回神,她已坐到了他的身旁。有个声音问,“你认识我吗?”她化了妆,穿着他送的大衣,带着一条金色的耳坠。他开怀大笑,“我还没醉到认不出你”。
“你坐在这很久了。”她的语气不像是问句。
“你认识我吗,这是什么台词?”他笑得停不下来,又指了指舞台,“你听过这首歌吗?你喝过这酒吗?你看过这样的夜色吗?你爱过我吗?”
“你喝多了。”
“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将酒瓶递过去。
“来了又怎样,”她没有接过酒瓶,“听完一首歌又能怎样呢?”
“来了,就一起走吧。”
“我们哪也去不了。”
“走回开始的地方,”他说,“让我重新认识你一遍。”
“那也不会走向正轨的。”她停顿了一下,远处的舞台前,人们围着圈跳跃着,组成了一波波人潮。“其实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侧脸是一个人最悲伤的角度。她说,“我怀孕了。”
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如同雷鸣,盖过了音乐节所有的喧嚣。他感到口舌干哑,视线游移。他一口气喝干了瓶底的酒,将空瓶攥在手里。“你相信我吗?”她问。他用力捏着铝铁制的瓶套,捏得骨节发白,瓶套划破了手,黏糊糊的血流了出来。他依旧用力捏着,拉扯着,撕裂着,仿佛疼痛是一种重生。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汪峰唱着《美丽世界的孤儿》,嘶吼如利刃在空中盘旋,他们静静听着歌,像两名断头台上的囚犯,等着铡刀落下。他心想,听完这一首歌,过去的我们便葬于此地了。今后无论如何,我都将是另一个人。
别哭我亲爱的人
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
别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经过去
你看车辆穿梭远处的霓虹闪烁
这多像我们的梦
有时我感觉失落感觉自己像一颗草
有时我陷入空虚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时光流走了而我依然在这儿
我已掉进深深的旋涡
宝贝看看远处月亮从旷野上升起
求你再抱紧我我感觉冷我感觉疼
你看车辆穿梭就像在寻找什么
它们就像我们的命运
哦别哭亲爱的人
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
因为无论我们怎样
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这一首歌唱完时,人们爆发出盛大的欢呼。他站起身,将瓶套捏成的箔圈套进了她的手指。他说,“我们结婚吧。”
7,
还是那家扇贝王烧烤。小戚告诉我们,他要结婚了。“我在这座城市只认识你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借钱。”我们问要借多少,他说,“希望问你们每人借一万。”我们都知道,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他没再谈及以后的艰难,只是低头说了一句,谢谢。
我们祝酒道,开心点,毕竟是你的大喜事。“居然就要结婚了,”他感叹了一句,“我却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知道名字又如何?都一样,有谁能预知今后?他继续感叹,“真要在一起了,反而有点惘然若失。”我们替他分析,“说到底啊,你难过的是世上所有理想到头来,都只是一地现实的碎片。”他像是被戳中了要害,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是这么回事。”
小戚请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通。从未如那晚这般豪爽过,也从未如那晚这般放纵过。他一举挥霍完了所有的积蓄,就像要将往日青春付之一炬,等最后一片灰烬也消散后,他毅然转过了身,去赴一个男人的责任。
几天后,小戚将姑娘带到了大家面前。她叫陈小雪,热情大方,温柔得体,毫无我们误以为的孤僻和晦涩。我们一起聚了几次餐,每次的气氛都很欢乐。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圆满,不管从前怎样,他们今后一定能幸福。
那段日子,他们每天筹备着婚礼,穿梭于各个婚庆店、化妆间、婚纱店、摄影工作室。小戚主动承担起经济压力,姑娘也很耐心持家,既不要珠宝首饰名牌鞋包,又极力减少开支。她只是乐此不疲地挑选着婚纱,策划着各种婚礼的细节,仿佛从中体验了纯粹的快乐。她笑着对小戚说,“在我的想象中,你已经一百次牵着我的手迈入殿堂了。”
姑娘说,“我们就自己拍个婚纱照吧,”,她自学了化妆造型的技巧,在网上买了婚纱和西服,又亲自号召我们来帮忙,于是我们各尽所能,找来了拍摄道具,借了车,担当起了他们的摄影师和助手。在一个明媚的冬日清晨,我们一行人出发了。
天气很冷,在一片晨曦洒落的茶田里,新娘一身美丽的白纱,新郎一身帅气的西装,露珠沾湿了他们的鞋袜、裤脚和裙摆,他们望着对方,目光里却是一团炽热。晨跑的路人也纷纷停了下来,用手机拍着这对幸福的恋人。姑娘捂着嘴,笑着,忽然举起拢着白纱套的手臂,朝路人挥手示意。这突发奇想举动引来了阵阵互动,有人朝这边喊道,“祝你们幸福——!”欢声笑语驱散了清晨的雾,几只铃铛般的鸟儿飞过,仿佛是天赐的祝福。
一天的拍摄都很顺利,亲爱的路人更增添了他们的喜悦。我们沿着西湖,在每一个景点都留了影,花港观鱼,曲苑风荷,柳浪闻莺。雷峰塔寓意不好,被新娘子剔除了,嘱咐我们别拍入镜,“哇,原来你是白蛇变的吗”,大家都笑她迷信。
最后的地点,是钱塘江边的一片沙洲。天色向晚,我们拾掇了一些木柴,在堤坝下点起了篝火。这时,我们搬出重量级道具——那台马歇尔音箱。姑娘说,你放首歌吧。小戚放了一首娄·里德的《Perfect Day》:“多么美好的一天/很高兴与你度过/你让我无法自拔/让我无法自拔……”他们在篝火旁依偎着,我们起哄,“快抱抱,亲亲!”镜头记录了他们的笑,他们被火光映红的脸庞,他们眼底摇晃的温柔。
我们临风远眺。江面上的霓虹影影约约绰绰,对岸的都市依旧繁华如梦。姑娘说,“几万年前的森林里,原始人也是这样围在篝火边吗,听着黑暗中野兽的吼叫,一无所有,心里充满恐惧……”小戚说,“直到有一个人放起了歌。”他们相视一笑,分享着这个共同的秘密,心头如同沾上了蜜。
“好了,”新娘站起身说,“今天真辛苦大家了,晚上我请客!!”
8,
华灯初上,他们走在鳞次栉比的饭馆旁,晃荡着十指相扣的双手,像是划着一对爱的船桨,划过繁华闹市的人流,划向彼岸的生活。
我真希望故事到此结束,结束在最圆满的时刻。遗憾的是,据我个人经验,喜剧往往依赖于荒谬,悲剧才格外真实。现实的残酷在于,它给了你多少的光明,就会给你等量的黑暗。爱情也是一样,长厢厮守会变成一地鸡毛蒜皮,纵情绽放会燃成一把冷烬残灰。
所以,我只好再动动手脚,加点转折,让黑暗随光明一同到来。就像电影里古惑仔对良家妹说“干完这票就收手”,士兵对未婚妻说“仗打完了就结婚”,美好的台词往往染上宿命色彩,而小雪的台词就是:“晚上我请客!”
我们在饭馆举杯庆祝。“婚纱照拍完了,接下来什么进程?”准新娘喜滋滋地说,“简单办个婚礼,找个时间叫几个朋友,自己主持布置下,怎么样?”她笑得眉眼如月,像是将未来都规划好了。酒过三巡后,大家准备散了,孕妇却提议去KTV唱歌,“今天开心嘛!”在她的坚持下,我们订了通宵的包厢。
她的喜悦多少有些不寻常。这喜悦太过用力,太过彻底,仿佛小女孩点燃了所有火柴。在包厢里,她一会儿缠着小戚臂弯撒娇,“你爱我吗?你是不是会爱我一辈子?”一会儿又耳提面命,“老实交代,你以前爱过几个人,还有没有联系!?”一会儿帖耳细语,“永远别生我的气,永远要包容我,”一会儿又起开瓶酒豪迈地说,“这瓶酒我敬大家,一口气干了——”没等劝阻又把手一挥,“我老公替我喝!”我们连声讨饶,“够了啊够了,这边还有单身狗呢。”她哈哈大笑,忽然又说,“谢谢你们,我从没像这样开心过。”
她又执意推了一车的酒进来。我们继续聊着青春的糗事,一边为未来的生活添砖加瓦,大家调侃小戚,“以后再组局叫你出来,就成家庭聚会局了,到时候家庭野餐,家庭旅行,家庭牌局,当然还有家庭纠纷仲裁局,婚姻关系辅导局,夫妻争吵调解局……”
这调侃如一阵风,女孩的火柴摇摇欲尽,寒冷开始见缝插针。小雪感叹,“为了活得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我们已耗费了所有力气,”她的声调充满悲伤,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仔细一看,有两行泪水已从她眼眶唰唰掉下。小戚安慰道,“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我们也都放下话筒帮衬道,“别想伤心事了,以后他欺负你就找我们”,她一边哭一边笑,“我只是开心,我太开心了!”
过了好一会儿,新娘才止住悲伤。她起身问,“还有观众吗?我要唱歌啦——”她跑出去换上了拍照时穿的婚纱,回来后对小戚说,“帮我录下这一段吧。”夜已将尽,我们喝了太多酒,东倒西歪在沙发卡座上。小戚迷迷糊糊地挂着笑,只记得她唱了一首《千千阙歌》,歌声很美,婚纱也很美,唱到动情处,她转身甩起裙摆。这一幕显得那么不真实,如同一朵午夜绽放的昙花,天亮后便不见踪迹。
所谓深情,往往被深深埋藏着的。所以深情即是孤独。那一晚,谁都没注意到歌里的深情,唯有她孤独的唱着: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你今晚共我唱
……
9,
第二天,小戚回到公寓,那台马歇尔音箱摆在床脚,旁边放着一封信。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不再回来。我打掉了孩子,怀孕一个月后就打了——确切的说那时还只是一个胚胎——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受些。
对不起,我欺瞒了你一个多月。但这一个月是我最幸福的经历。所以我才不顾后果,自私地拖你下水。尽管许诺的是虚幻的未来,我仍沉溺其中,不愿醒。
你不知道那会我有多么开心,我们在婚纱店试着婚纱,听策划师讲述婚礼布置,看化妆师装扮造型……我真希望这是真的。你苦恼未来的样子也令我幸福。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我捧在手心。也许没人会理解我的这次疯狂,那是因为太渴望。
拍婚纱照的时候,当你的朋友们举着相机,拿着反光板,替我捋好裙摆,当路人对着我们拍照,那时我的心底充满了骄傲,感觉就好像站在舞台的中心,就像是一个明星。我将相机储存卡拿走了,我想作为纪念。那时的笑发自内心的最最深处,那样的笑真是开心啊。
我让你录下唱歌的视频,不知道你录了没。我只是想,也许你也会想要一个纪念。我们的相遇是一个错误,这对你太不公平。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经历会吓到你的,因为真正的苦难无法表达,有时候正因无法表达,这黑暗才更深重。所以不能再拖了,我只能离开。
你曾说想重新认识我。如果未来还能相遇在某个地方,那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吧。但是不会了,我们正如群租房里的人,萍水相逢,之后将再无音讯。至于未来啊,我实在没法去想。我也许会嫁给一个老头子,或是其他什么人,而你也会娶到一个更美的新娘。如果说我有什么奢望,只是希望能偶尔出现在你梦里,希望你能够觉得,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我狡辩了这么多,都是跟你学的啊。你总是用狡辩美化世界的样子,为了安慰我。也许这只是你的善良,但却让我温暖很久。谢谢你,借给我了那台音箱,谢谢你每当我打开音箱时,你就出现在我眼前。
现在让我安慰你。别难过,打开音箱,听一首歌吧。没有什么是值得难过的,生命不过是爬满虱子的华袍,爱过一次便已足够。
我们之间是否是爱?我想是的。它并不光鲜体面,并不美丽动人,甚至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在我心里却是最明亮的爱。我会永远记得,这段马歇尔音箱式的爱情。
读完信,小戚将我们推出房间,关上了门,一直到夜深都没有出来。房间里一遍遍传来那段视频的歌声,我们在门外感慨不已,终究慢慢唏嘘散场。
爱情又能有什么结局呢?或是相忘于江湖,或是重逢在某处,要不就破镜重圆,要不就各自为家。若像电视剧里戏剧一些,他们的孩子被生了下来,多年后寻亲认父;或是长情些,小戚竟矢志不渝,将整套群租房租下,每天开着那台音箱守着她回来?
无所谓什么结局。世上所谓结局不过都只是一种解释,用以解释经历的一切罢了。所有结局其实早已在经历之中,所有经历都是结局。
10,
马歇尔音箱式的爱情结束了。初冬的寒夜。我点起一根烟,长舒一口气,将这篇文章发送给了面试官。他说稍等,隔了一会儿回复我,“额,其实我个人很喜欢,但客户看了觉得不太合适……其实故事挺好的……”我心里暗骂,“那稿费呢?”
“客户稿子没录用,公司也没拿到钱。这样吧,为表示个人喜爱,稿费折一半,我自己垫付给你。”我说,行吧。反正靠这稿费也改变不了什么,若想开奔驰住豪宅,我缺的是这几百块吗,我缺的是那几百万啊。
我又点起一支烟,将这篇文章发给了小戚:特地给你写的啊,不请我吃一顿吗?他看完后说:“这他妈也太失实了,我是这样炫富乱搞的人吗?建议你写我如何白手起家,如何艰苦奋斗,最终勤劳致富……”我说那他妈才真叫失实。
最终,我也只能将这蹩脚故事发在了公众号上——如开头所说——权当作写作练习。阅读量依旧惨淡,粉丝更无从谈起。如果你问我是否为此心痛,我也只能在这冬日的寒夜敲着键盘告诉你,呃呵,啊哈,这个嘛……不是还有你读到了最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