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的桥
每一座城都有路,但不是每一座城都有桥。
有人的地方就有路。人与人的交往,商品之间的交换,纵横交错成网。那些宽宽窄窄的线条或穷目之所极,或掩映在钢铁丛林中。路网给人以安全感,但也将人封锁其中。人被网联通,亦被网束缚。久在城市当中,厌倦了路网的单调格局,于是我们向往着远方,向往着驾扁舟、追逝水,去探索世界的尽头。
桥,属于路,却又改变了路。路,割裂了原野;桥,联通了沟壑。论“可能性”和“通达性”,桥是无法和路相提并论的。但也就是这种连通“割裂”的性质、变绝境为通达的神奇,让桥更生魅力。桥的上面是乡野,下面是河流,这两层空间几乎是绝缘的。但桥,却在这两者之间创造出独特的空间——你不可能从桥上跳下去,也不可能从河里涌上来——这种看得见却触不及的美,往往是诗意涌现之源。这种通达与割裂的矛盾冲突,也是让人们痴迷的地方。
沈从文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我亦如是。翻着相机里过往那些有关于桥的照片,如同摩挲着黄口之交千里外的来信。都知行路不易,因此旧时人们总说关山难越。诗人喜欢把感情寄托在云水之上:“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一去一来,所歌岂不都是失路之人?行在路上,易匆匆而过;然走到桥头,任谁都会做片刻停留。河边的石板、乌篷船、栏杆上的雕刻、桥头的门楼、河面上的沉沉落日,以及积淀在河谷里那些诗篇,无一不让人沉醉。
曾在泰晤士河畔驻足观望伦敦塔桥,也曾在塞纳河边借着耶拿桥的透视线端详埃菲尔铁塔。曾频繁穿行阿姆斯特丹那些不知名的运河桥,也曾在下诺夫哥罗德登上索道飞跃伏尔加河的桥头。曾驻足科隆霍亨索伦桥,抚摸莱茵河上的连心锁;也曾在维也纳帝国桥的桥洞里,静静观赏多瑙河的天鹅成趣。苏州枫桥悬在桥头的钟磬,声声清寒;西江风雨桥投入河中的灯火,影影绰绰。羊角村木桥下的汽船马达轰鸣不断,绍兴谢公桥下艄公的吆喝此起彼伏。上海的外白渡桥在秋季的夜晚烟雨蒙蒙,布达佩斯的塞切尼桥在冬日的清早晨雾缭绕。莫斯塔尔古桥上凭栏远眺的少女身影婀娜,西湖断桥上嫣然而过的姑娘步履翩跹…
对桥的喜爱不一而足。她引导你入画,又牵着你从风景中跳脱出来;她彰显着力量,又因沉吟而妩媚;她独立于美,她的存在,其本身又是一种别样之美。
桥,把你带往一段风尘,引人入胜。布拉格的查理大桥通往山顶的城堡,是走进波西米亚的必经之路。圣彼得堡的格里博耶多夫运河桥,是滴血救世主大教堂的最佳观景点。圣淘沙与新加坡城中心一桥之隔,直抵赤道上的美丽日落。风景多有天然屏障,但也有些是人为的隔离,如爱丁堡的苏格兰王宫,雅典的卫城,克拉科夫的瓦维尔城堡…桥梁便是这些地方进可攻退可守的保障。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桥,通往红尘之中,也把人带出城市的嘈杂。波尔图的路易一世大桥,通往杜罗河南岸,消弭了北岸酒吧的喧嚣。看着依山傍水的古城在斜阳中沉沉睡去,这般沉醉,是酒精所不能带来的。西江的风雨桥连着村头的盘山路,夜幕来临时,拎一壶酒上山,俯瞰千家灯火。任凭城中丝竹合奏,也唱不出这把酒问月的快意。
桥梁是工匠智慧的结晶。河北赵州桥风风雨雨千五百年,见证了多少朝代更替。伊犁果子沟大桥蜿蜒盘亘河谷,传承着丝路的文化精髓。布鲁克林大桥连通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从此纽约便无局外人与局内人。港珠澳大桥飞跨两岸三地,今人再也不用伶仃洋里叹零丁。海水冲不淡血之浓稠,这心连心之桥,不为彰显国力,而为连结骨肉的心灵。桥梁又是文化符号,是情感的寄托。北京十七孔桥虹卧石梁岸,引长风吹不断。扬州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成都万里桥边女校书,浣花溪上如花客。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缘深便逢鹊桥路;抱柱而信,望夫之台,情坚可渡瞿塘峡。
你在桥上看风景,你便成了风景。
你装饰了桥的轮廓,桥装饰了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