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桑
赵安寿出身镖门,父亲是个颇有名声的练家子,所以,虽然他天生瘦弱,却也有些功夫底子。但其实赵老爷对赵安寿在武学上的造诣并没有多少要求,他是个武夫,却自小就想考个秀才,而其他的几个儿子,都随了他,唯这个小儿子随了娘亲,会读书。当然,赵安寿确实很聪明,年纪不大,虽不是状元、探花之类,仕途却也顺利,赵老爷当然很满意,提起这个儿子也乐呵呵的。
今天,是赵安寿上任巡抚的日子,虽然西漠省地处偏僻,因为临近沙地,气候干旱,更不是什么军事重地,但好歹也是个敦实的巡抚,虽离了京城那繁华之地,他也不贪图,他的性子十分随遇而安。
经过月余风尘仆仆的赶路,一到达府邸,赵安寿就倒在床上大睡,他向来好眠,这晚却做了个噩梦,这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赵安寿从小就常看到些怪人,一开始他很害怕,但每每告知母亲,母亲只当他体弱、过于劳累或者招惹了鬼神,便花钱找神婆为他驱惊,之后则是各样难喝的汤水。后来,他发现其实那些奇怪的东西不敢伤害他,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了,如此,直到有一天赵安寿在一座道观里玩赏,一胡子花白的道士想收他为徒,他才觉出自己与他人是稍有些不同的,那道士说他天生灵觉敏锐,而且是金乌残魄暂托之身,心能见妖邪,但妖邪却不敢靠近他,是天生除魔卫道的材料。不过,赵安寿虽读了几车的圣贤书,却没多少使命感,就连习武,他想的也非继承父业,不过强身健体,为自己壮胆。
赵安寿绕着府邸转了一圈,静心凝神,结果有点出乎意料,并没发现什么古怪,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心意控制力强了,对于邪物的影响抵御力也强了,但只要有意,大多的妖邪仍逃不过他的眼睛。难道是没有形态的东西?
突然,他灵光一闪,不禁想到,这西漠省上一任的巡抚-李俊,李俊酷爱打猎,(都城马邑因距沙地还较远,所以周围也有几座深山),据说打猎的时候不仅异常勇猛,而且果断迅速,常常满载而归,只不过最后这一次,似乎运气不好,被一只熊咬穿了胸腹,待后来的兵卫赶来营救,人已经脸色发白,奄奄一息,回天无力了,李俊死在这府邸,莫不是不甘死去的怨气作怪?
他叫来以前的官吏旧部来询问,“李巡抚死时或者生前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不同寻常?”
“我那天在这,大家都吓傻了,哪有心思关心别的,不过现在想想,我记得比较深的是李大人那股子气,说起来真是让人佩服,虽然带回来时身上已经没什么血了,但还是挨到半夜才真的去了,不过,谁都想活着不是?”
“其他还有没有特别的?”
…几人嘀咕着交流了会儿,齐齐向他摇头,莫不是他想多了,不过赵安寿还是去李夫人那儿问了问,她们人倒很和善,也没觉得他多事,李夫人甚至给他看了李俊最后穿在身上的衣服,戴的物件,除了撕裂的口子和洗不掉的血污,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看着只是一次正常的意外。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赵安寿再没做什么怪梦,他觉得兴许就是李俊遗留的死气作怪,事情就搁置下来。
“嗨,你们听说了吗?城里的大善人孙茂财变了样了。”
“听说了,听说了,这可是件需要注意的事,说不定过几天城里的穷人闹乱子。”
“闹?闹什么,闹也没理,行善积德就是个人意愿的事,还能强迫不成?虽然孙家富得流油,但这也算不上由头。”
“说也奇怪,以前那么一个大好人,捐钱建庙修路,施粥,而且做生意也不斤斤计较,突然说不布施就不布施了。”
“哎,这有什么奇怪的?”府里的老捕头张良回道,“以前的李巡抚先前还不爱打猎呢!他以前胖些,胆子也不是很大,谁想到打猎这么厉害。”
“啊?李大人以前不打猎?!”这的确是件让人感觉稍微意外的事,这样的打猎好手竟不是从小就练出来的。
“是啊,兵器碰的也少,以前脾气更好,后来变了许多,想是杀生杀多了,人身上的血腥气重了,人也就冷厉了,有一次我出去办事,正碰上大人打猎回来,大人骑在马上,当时已经黄昏了,远远看过去,那眼神还跟利剑似的,似乎还没从猎场收回,猛一对上了心里不禁有点起毛。”
“是吗?真不知道还有这般。我听我军队里的老大哥说,他们跟着李大人打猎,虽然佩服,却也…”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领头武明打断了。
“人都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武明也是府里的老人,受过李大人的恩惠,现在李大人已经不在,他听人议论这些事心里觉得怪别扭的,“张捕头,待在府里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个捕头?”
“哼,我本事多少我知道,也不会阿谀奉承的,保住饭碗,对得起良心就够喽。”
“哈哈…”
“你们在这谈什么呢,这么欢实?”赵安寿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他这些日子跟这些部下混的还不错,也不怎么拘礼。
一个年轻的心思稍活络的把刚才的对话大致说与赵安寿,赵安寿点点头,也加入闲聊:“孙善人,久闻大名,只是一来到,忙着处理堆积的事务,也没机会见见。不知长什么模样?”
“大人,孙老爷府上递过几次拜帖,您都没回。”
“哈哈,我大概一时忘了。”
“大人,这孙老爷的模样,我倒见过几次,他跟以前的李大人处得很融洽,所以得见。虽说他是善名远扬的菩萨似的人物,但长得其实不像个菩萨,跟什么大耳善眼的不大沾边,瘦瘦长长的一个人,第一次见的时候光看面相,我还觉得长得怪奇怪的,面上笑盈盈的,说话也和善,就是眼睛又细又小,只能看到一点黑眼珠。”
“孙茂小时候就长那样,我年岁大,年轻时候见过,那时候他年岁不大,还是个吝啬的小子,对人呼来喝去的,怪苛刻的,因为那眼睛,所以看人的时候就算笑着也觉得阴阳怪气的。后来到了三四十岁,不知道怎么受了菩萨的善意,可能是看开了,人就变得越发宽厚大方了。”
“诶,这么一说,孙善人跟李巡抚还有点共通之处,前后都判若两人似的。”
“好像是有点,不过都陈年旧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安寿又觉得蹊跷了,他做噩梦时,也无需追究梦的什么,大多时候都是污秽之气作祟,那日他到任时,李大人已经死了月余了,什么气息留存了这么久?
他想着也许该跟这个孙大善人会会面。
鬼桑(二)
赵安寿接了孙茂的请柬,这天去赴宴,远远便看到其府门前站着的几个粗壮高大的守卫,附近只有几个胆大的乞丐徘徊,他们衣衫褴褛,眼睛时不时往府门里看一看,赵安寿悄悄打发手下买些吃的与这些人。
孙茂携着家小在府门前迎接,众人的装戴十分华丽,尤其孙茂拄着的拐杖,似是用上好的玉镶嵌,见到孙茂,赵安寿便觉得这个人有些问题,不仅是他奇怪的矛盾气质,更是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同他先前在自己府衙内捕捉到的很是相像。
酒足饭饱的一餐之后,赵安寿回了衙门,不过他留了一只黑燕在那儿,黑燕未负所望,第十天夜里带回消息,赵安寿换上一身轻便黑衣,在城门处悄悄跟上,秋夜已经很有凉意,加上傍晚的一场雨,更添寒气。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孙茂的马车停在一间已经有些破败的房子门前,屋里亮着,虽然很暗,孙茂敲了几下门,间断的节奏似是一种暗语,开门的人看不清样貌,但迟缓的动作,似乎是个老人,两人先是有些争论,随后才一同进了屋子,赵安寿一直守到黎明,孙茂才离开,不知与老人谈了些什么,他离开的时候显然很是颓丧,不停地叹气摇头,甚至重重的甩了几下袖子。
赵安寿没有跟着孙茂离开,待天大亮,他才得以仔细观察,先前他没有看清,只知道门前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把整个屋子都遮在下面,原来是一棵高大的桑树,虽已是十月,但油绿生气的叶子丝毫看不出对寒冷的畏惧。
那股熟悉的血腥气,随着他的靠近越发明显,赵安寿不自觉皱紧了粗眉。
但还未等他做些什么,房门却突然打开了,赵安寿猝不及防,跳上桑树,屏气凝神,老人是个妇人,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已遍满皮肤,但她的一双眼睛却还十分有神,不过,除此之外,赵安寿并没有发现什么诡异的地方,正在他疑惑思考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惊骇看去,竟是桑树皮在缓缓蠕动,它们脱离树枝,一层层环着他的脚,赵安寿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便是一身冷汗,他不再顾忌门前的老人,拔出剑将树皮斩断,树皮仿若活物,被剑一斩,竟呜呜的发出了些啜泣,声音细细的,似是柔情百媚的女子。
赵安寿几个箭步远离了桑树,桑树慢慢恢复寂然,只树干上留下了些疤痕。好一会儿,赵安寿定下神,不禁想起他看过的一个久远的传说-马皮蚕女,难道这是那棵蚕女桑吗?
赵安寿把视线转向老妇人,老妇人对于他的出现并没有惶恐惊讶,她似乎还嫌赵安寿挡住了她的阳光,拂了拂他的衣角,似是让他一边待着去,看老妇人这样,赵安寿反而更紧张起来,他跳到一个更便宜逃跑的地方站定,然后开口问道:“你是谁?这是传说中的蚕女桑吗?巡抚李俊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你这个孩子身上有特别的灵气,不知道什么缘故?”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不客气了。”但气势汹汹的话并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老妇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怕。
“我也活了许久了。”妇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蚕女桑,而我是她的守护者。至于你说的那人,他的死是他自己的因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过的离奇古怪之事越多,赵安寿对这个世界反而越发不敢轻视。
“李俊未做官前娶了一个妻子,叫乔春,乔春是我上一代守护人的曾孙女儿,小有些产业,嫁给李俊时,李俊十分贫穷,不过是李俊后来中了榜,被官家小姐看上,便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弃了乔春,乔春因此生出许多恨意,落下一身病痛,我的老姐姐打听到李俊要来这儿做巡抚,便带了乔春一块过来,但李俊确实薄情的很,为了永绝后患,竟把自己的儿子毒死。乔春带着恨意把自己献给这棵桑树,桑树吞食了她做了一个大茧,我用丝茧做了一件衣服,通过孙茂给了李俊,李俊穿上这件衣服后渐渐会被其中的怒气感染,我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衣服的破裂是人魂魄的消散,除了意外,乔春是真正的主人。”
故事有些老套,但赵安寿还是有些唏嘘。
“孙茂的性情大变又是什么故事?”
“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无私慈善,我受了她母亲的一个恩情,所以接受了她的请求,衣服破了,无法补救,除非他再找到一个母亲。”
“你不担心有心人知道这棵桑树的秘密,胡作非为吗?”
“蚕女桑是有灵性的,守护人需要得到她的认可,而织布的方法,即使同为织布人,方法也不一样,是蚕桑特别的赋予。”
“嗳?它刚才是要把我裹成一个茧?”
“是的,谁让你跑到她身上!”
“那她也太迟钝了。”赵安寿心里默默念了句,但桑树似是听到了,枝叶震动,像在表达愤怒。
老妇人看了哈哈一笑,“她很敏感的,能够倾听灵魂。不要说她的坏话。”
“呃…”
这件事如此便告一段落,不过偶尔,赵安寿会去看看那棵繁茂的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