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肤,白面具
《黑皮肤,白面具》——弗朗兹·法农
序言
我讲述上百万被人教会恐惧、复杂、低等、颤栗、下跪、绝望、奴性的人们(艾梅·塞泽尔《论殖民主义》)
爆发不会在今天。还太早了……又或是太迟了。
我完全没有能用来武装自己的绝对真理。
我的意识中也没有灵光闪现。
然而,我认为在这一片平静之下如果一些事情能被说出来也蛮不错。
这些事,我要说出来,而不是吼出来。因为怒吼已经从我生命中离开太久。
那是多么久远啊……
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没人求我这么做。
那些我想要他们听见我说话的人更加没有。
所以呢?所以,我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蠢货。因此我要说出来,要证明这件事。
向一种新的人道主义……
向人类的相互理解……
向我们的黑人兄弟……
我相信你,人类……
种族偏见……
理解与爱……
到处是对我的攻击,几十页、上百页地强加于我。然而,只一条就够了。只要给我一个答案而后黑人问题就再无足轻重。
什么是人类?
什么是黑人?
这么说或许会招致黑人兄弟的不满,但是黑人不是人。
有那么一个不存在之地,一块贫瘠而干旱的地区,一条被完全抛弃的匝道,却能形成真正的闪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完成向地狱的坠落对黑人来说没有好处。
人类不仅具有反复和否定的潜力。如果意识真的是一种超验活动,我们应该也明白这种超验与爱和理解相互纠缠。人类是对某种宇宙和谐的赞同(OUI)。被剥夺、被驱赶、被混淆、被强迫看着一个又一个已经建立的真理被摧毁,人类应该停止再在世界上创造与其共存的悖论。
黑人是黑色的人。他们应该借助这种可笑的谬论逃离他们所在的世界。
问题很严峻。我们应该让黑人从自身处求得解脱。我们将慢慢做到这一点,因为有两个阵营存在:白人和黑人。
我们将坚持探寻这两大形而上的存在并会了解到他们时常相互融合。
我们不会对过去的统治者和传教士有任何怜悯。对我们来说,那些喜欢黑人的和厌恶黑人的都一样“病态”。
而想要洗白自己种族的黑人与想要传播对白人仇恨的黑人一样的不幸。
在理论上,黑人并不比捷克人更可爱,真正重要的在于对人的抛弃。
这本书在三年前就该写了……但是那时真相灼烧着我们。而现在我们可以冷静地讲述。没有必要将这些真相扔到人类面前。它们不需要人们的狂热。我们也不相信狂热。
每当狂热出现在某处,就宣告了战火、饥荒、灾难……还有,人类的轻视。
狂热尤其还是无能者的武器。
我们点燃战火想要立即为之战斗。我们想让身体燃烧而后启程。或许最后我们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人类靠自燃维持着火焰。
人类从对抗他者的冲动中解脱出来,废寝忘食想要找到某种意义。
只有那些读懂我们的人会猜到在编写这本书时我们遇到过的困难。
当怀疑在这个世界生根,当一群卑劣的人说再不可能分辨意义和无意义时,很难回到连意义和无意义的范畴都未被使用的程度。
黑人想成为白人。白人热衷于改造黑人。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将通过一篇文章理解黑人与白人的关系。
白人受困于其白。
黑人受困于其黑。
我们将试着指明这种双重的自恋倾向及其动机。
似乎在我们思考之初就解释将要读到的结论有些不合适。
只有终结这个有缺陷的循环的忧虑会督促我们努力。
一个事实是:白人自认高黑人一等。
而另一个事实是:有的黑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向白人证明他们有丰富的思想,他们的精神同样强大。
如何脱离这一困境?
我们刚刚使用了自恋一词。实际上,我们认为只有使用精神分析来阐述黑人问题才能揭示这种导致了混合结构(l'édifice complexuel)的情感反常。我们力图使这个病态的世界全面溶解。我们认为个人应该接受内在于人类命运的普遍性。当我们继续思考,会不加区别地想到一些男人,比如戈宾诺(Gobineau),一些女人,比如梅友特·卡佩茜拉(Mayotte Capécia)。但是,为了把握住这个想法,应该马上摆脱一系列儿童时期的缺点和后遗症。
尼采说,人类的不幸是曾为孩童。然而,就像夏尔•欧狄尔(Charles Odier)所说,我们不会忘记神经症患者的命运掌握在其自己之手。
这一发现对我们来说无比艰难,但我们不得不说:对于黑人来说,只存在一种命运。白人的命运。
在展开陈述之前,我们有言在先。我们将使用心理学分析。但是,对我们来说,黑人的真正解放当然也涉及到对经济现实和社会现实的认识。所以如果说黑人有什么劣势,也是由于这样一种双重进程,即:
- 首先是经济劣势;
- 其次是经济劣势的内化和衍生。
弗洛伊德通过精神分析法反对十九世纪末的宪政主义倾向,要求人们重视个人因素。他用个体发育(ontogénétique)观代替种系发育(phylogénétique)观。人们会发现黑人的异化并不是个体问题。除了种系发育和个体发育,还存在社会发育(sociogénie)。为了回应勒贡特(Leconte)和达美(Damey)的愿望,我们认为这里涉及到某种社会诊断。
预测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但是社会进程与生物化学的进程是不同的,它无法摆脱人类的影响。社会就是通过人类实现其存在的。那些想要动摇这已经千疮百孔的社会结构之根基的人啊,预测的结果就在你们手中。
黑人应该反抗两大计划:从历史观点看来,由于黑人被改造了,任何单方面的解放都是不完美的,而最大的错误就在于相信他们的惯性依赖。此外,事实会反对同类的刻板倾向。我们将对此作出说明。
但凡一次,事实必须经过完全的理解。无论是从客观层面还是主观层面,都应该提出某种解决方案。
没有必要拍着胸脯(“crabe-c'est-ma-faute”)宣称我们在拯救灵魂。
不会有真正的解放,因为那些最为物质层面的东西会取代其位置。
现在正流行以心理学作为方法论的作品。我们几乎就要用这种方法了。还是将这些方法交给植物学家和数学家吧。总有某个时刻所谓方法都会自行消失。
我们希望置身于这一时刻。我们尝试着探索面对白人文明时黑人所处的不同位置。
我们不会在此思考“荆棘丛林的原始人”("sauvage de la brousse")。因为对他们来说很多因素还无关轻重。
由于白种人和黑种人的出现,我们认为出现了某种集体的存在性心理混合现象(un complexus psycho-existentiel)。我们通过对这种现象进行分析力求将其毁灭。
很多黑人找不到他们应该沿着向前的道路。
很多白人同样如此。
但对我来说,让我对这个精神分裂的或性无能的世界产生陌生感的事实却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冲击。
我想要描述的态度是真实的,是我无数次感受过的态度。
在学生身上,在工人身上,在皮卡乐(Pigalle)和马赛的皮条客身上,我认出了同样的侵略性和消极性。
这部作品就是一份临床研究。我相信,那些能从中认出自己的人将会更进一步。我真心希望能带领我的兄弟,白人或者黑人,摆脱那经过几个世纪的不理解建立起来的最神秘的、悲惨的标记。
当前的工作建立在时间性的基础上。所有人类问题都要求从时间性开始思考。最理想的状态永远是用现在去构建将来。
这个将来并不是宇宙的将来,而是我的世纪、我的国家、我的存在之将来。无论如何,我不应该为在我之后的世界做准备。我无可避免地属于我的时代。
我为了这个时代而活。将来应该是某种由现在的人所支持的建筑。这个建筑关系到现在,因为我将现在当作某种需要超越的东西。
前三章将讲述现代的黑人。我以当代黑人为例并试着说明在白人世界中他们的态度。第二、三章将致力于使用精神病理学和哲学去解释黑人的“存在”。
这一分析将是逆退式的。
第四和第五章则基于从本质上讲完全不同的计划。
在第四章中,我将批判一部在我看来十分危险的作品。而其作者马诺尼先生(M.Mannoni)也意识到了他观点的含混不清。这或许也算其论点的价值之一吧。他曾试图解释某种境况。而我们有权说我们并不感到满意。我们还有义务向作者证明是什么使我们与他分道扬镳。
我将第五章命名为《黑人的生存经验》,但其重要性仅靠标题是无法充分表达的。在这一章里黑人将会直面其种族。人们将会发现在这一章里的黑人与那些对白人卑躬屈膝的黑人毫无共同点。第二种黑人想要变成白人。而且不管怎样,有某种复仇的渴望。—— 与之相反,我们可以看到第五章中黑人的绝望挣扎,他们迫切地探寻黑人身份的意义。白人文明与欧洲文化迫使黑人面临某种存在的背离。我们还要指明,人们通常说的黑人灵魂不过是某种白人的构建罢了。
神秘的黑色奴隶,变化的、本能的、宇宙的黑人在某个特定时刻感到其种族不再足以涵盖其所有特征。
又或者说黑人不再仅限于其种族特征。
那么,他们为此庆贺并且继续发展这种差异,这种不理解、这种不和谐,因为就是在这里体现出真正的人的含义。或者在少数情况下,他想要服从所谓民族特性。破口而出的狂怒与惊慌失措的内心会使他深陷于巨大的黑洞中。我们将看到如此珍稀的态度却以神秘的过去之名抛弃了当下和未来。
作为安的列斯人,我们的观察和结论也只适用于安的列斯人—— 至少适用于他们中的黑人。其实应该有专门研究去阐释安的列斯黑人与非洲黑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做相关研究吧。又或许,有一天这样的研究会变得毫无用处,那就为我们自己欢呼庆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