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之月
来到欧洲以后,每年的11月就成了抑郁之月。天早早地黑了,可即便是在白天,那阳光也很稀薄,像没有几粒儿米的汤水,温暖得也很无力。人在这种天气里,就往往懒懒的。说累倒也不累,但就没什么活力,或者精气神儿。好像还剩5%电量的iphone,虽然还是亮着,但其实干不了什么事儿。
五年前刚来欧洲的第一个11月,是在无精打采地上课。商业银行管理,应用计量经济学,好像还有一门选修课,公司治理还是什么,我有点记不准了。所幸教学楼就在宿舍楼旁边,相比于住在北部的同学,我的睡眠状况算是好的。现在还记得踩着晦暗的月色,从宿舍右手边的石桥过去,抄近路去上习题课。助教是个似乎不会笑的、在本系读博士的波兰姑娘,按部就班地念题,机械地在黑板上写答案,然后翻到下一页去。
商业银行管理因为一道改错了答案的题,导致原本能得8分的成绩被划到了7.5分。抑郁得要死,还一度认真地考虑要重修,最后因为重修刷的GPA不算进cum laude的评分里而作罢。那时候因为还在考虑读博士,非常想把GPA保持在一流水平,而且总觉得加一个cum laude会更有保障 —— 在中国应试环境下长大,证书荣誉从来怕少,最后却发现拿不拿cum laude,与是否读博、读博是否有奖学金、毕业后职业是否薪酬更可观,都没有什么显著的正相关。
而当年大学的时候,记得大家似乎都在一窝蜂地做同样的事情,不管将来是不是出国,都先考了G/T再说;不管是不是需要,一个个都在考CFA,研究C语言。考得比别人多了,比别人好了,就洋洋自得;没有考过那些所谓的“一线”,750/110+,就卯足了劲儿重考。钱就跟水一样,哗哗地流入到ETS、Pearson等考试机构里去。
那时候刷GPA考T考G只是其中一个环节。剩余的时间,大家似乎都在拼命地做商赛、找实习、竞争社团的干部。许多同学像陀螺一样,忙着让自己的简历更长更好看,为了那些“据说可以让简历很好看”的“机会”争得硝烟四起,一时间烧化了无数塑料姐妹花又催发了无数新的塑料姐妹花。最后走出了这个圈子,过了几年回头看,那些会成就简历的逻辑,好多本来也都是经不起实践的。很多人在这样忙碌的过程中,迅速学会了怎样美化自己的过往,却错失了深思、沉淀、反省、学习的机会,着实可惜。
而这些围着校园KPI打转的日子,在四年前的11月划上了句号。拿到了永久合同,终于可以真正意义的独立了。但在和某前同事一起找房子的过程中猝不及防地就被上了现实人生的第一课。在学校里见到的算计往往出于竞争或者嫉妒,虽说免不了被中伤,但总可以敬而远之。而那位大我八岁的前同事,嘴上说好分担各种费用,到了最后一起看房看家具,什么都要按照她的意思来,却又不按照自己的约定出资,最后临了振振有词“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让我出钱“。但最难受的是,那段时间面临无房可住(因为前房东在我退租后把房子出租给了别人),刚开始向妈妈移民荷兰的高中好友求助,却被冷颜面对,还和我妈通邮件讲我这种行为“没有自尊”。最后还好在阿姆团契的朋友收留了我三周,直到我在Delft找到了房子,11月开始正式入住。搬好家后,我就回了国。
峰回路转。我正式入职后,居然去负责那个前同事所在部门的财务管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管培,但因为涉及预算的分配、使用、管理,反而和每个分部的老总成了每月定期catch-up的小财务总监。每当我去楼上找老总的时候,那位同事便目不斜视,仿佛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什么难解的题,连一次招呼也不打。在我入职9个月后遇上部门裁员,那位前同事,因性格与同事不合而在被裁之列的消息,我是第一批知道的人。
三年前的11月,还住在Delft的小房子里。和同事合租破裂之际出现的救命稻草,在一年以后开始变得拥挤逼仄——像《东京女子图鉴》里绫所经历的那样。我开始了自己的购房之旅。那个11月末,我接到了第一通预约看房的确认电话。那所公寓在鹿特丹,房主是个很朴实的中年人,知道我没有买房的经验,很认真地给我讲了买房需要注意的地方。他说,那所房子现在租给朋友,租金刚刚好用来付房贷,每月967欧元。我很感恩那次看房遇到的善意。虽然最后没有成交,但还是记得房子的一些细节,比如客厅里没有电视,但挂着一个投影仪,很轻松,很温馨。那个11月是个非常孤独的季节,但也是那次,和一大帮人一起去了部门里德国技术主管老爷爷的家,吃了一次感恩节的火鸡。
两年前的11月,搬进了自己在海牙的小家。进了并购部门,遇到了一个好老板,然而经验不足,太过激烈地反对项目主管的一项激进的主张,被调离了当时非常重要的一个项目。虽然我觉得那个项目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但是被调离项目组,和自己主动放弃,是完全不一样的事。入职第一天就开始刁难我的前前前老板阴魂不散,居然接替我来做这个项目,整天来到办公桌前面耀武扬威讽刺打击落井下石。一个超过40岁的中年男人居然想要打击报复管培生,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一直升不上去,但我也是震惊我司居然也会让这种人在公司里呆了不短的年头。虽然几个月之后,他就因为做砸了项目被撤掉。不过那个11月,还是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很low的人。
而又一次柳暗花明到来了。今年我司财务又一次裁员,前前前老板赫然在“transition”名录之列。虽然半年前我拿到升职外派时,在办公室已经见到了他精彩纷呈的脸色,但远比不上看到他即将被裁的消息令人大快人心。
一年前的11月,还在海牙。管培期即将结束,但前途还是未卜。同组有一个荷兰同事是个big bully,仗着自己被大老板喜欢在部门里发号施令、居高临下。前老板人虽然好,但是性子太软,不肯管束部门里的wrong behavior。那一年得了一个低于我预期的年终考评,我第一次在老板面前落泪,并且开始考虑离开公司的规划。
然而去年觉得自己有多惨,今年就觉得自己有多幸运。我遇到了现在的老板,人能力强也非常善于提拔人才。我升了职,拿到了外派,而且是从海牙的总部调到了伦敦的总部。我在一直找不到满意房子的情况下,这所处于伦敦市中心的现代公寓突然开放,公司立刻帮我租了下来。我离开海牙前最后一天,把我的小公寓出租了出去——两个小学妹找到了理想的住处,我也有靠谱的人帮我看家,顺便赚了一笔小外快。上个月,我考过了荷兰语融入考试。
现在这个11月刚刚开始。现在觉得自己的工作太简单,有时觉得对不起外派拿的这么多钱,也会担忧自己一直在舒适区内,回荷兰后适应不了收入的落差和平缓的学习曲线。老板刚刚被提拔,所以很快,又要换一个新老板。还是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子。虽然,和五年前、四年前、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的11月相比,我已经走了很远,走到很高,我也相信,我还会有无数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意外之喜在前方等着我。但还是在这个阴冷的11月,还是有点犯懒,有点抑郁,有点迷茫。也只能在静夜里敲下些文字,泡壶茶,听一点舒缓的音乐,给自己一些反思,一些纪念,一些希望与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