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的救赎
我在思考,精神和肉体之间如何达到和谐? 青年们获取了知识,精神也就觉醒了,它开始蔑视肉体。 只能不断地在矛盾中求索。 有的人让觉醒了的精神压倒了肉体,于是杀死肉体,结束生命。 有的人让肉体压倒了精神,于是杀死精神,纵情声色。 有的人找到了和谐,于是成熟、终老、得逍遥。
距离我看完《荒原狼》已经半年了。里面的篇章字句早已模糊,但我却仍旧能清楚记得,甚至重新唤醒当时的感受——那是从未有过的颤栗。
那时我以为我能写点什么,把那种感受记下来,我不愿它和其它书一样埋没在我记忆的洪流里。可在打开文档、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敲出荒原狼三个字的那一刻,我退缩了。
我没有勇气用自己颤抖的双手剖开胸膛,挖出那颗跳动的心细细观察,再把它描绘出来呈现给世人。或许最令我们恐惧的,是我们自己。
其实读荒原狼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
你不敢剖开自己的胸膛,但黑塞做到了。他剖开了荒原狼的胸膛,把心拿出来,切成薄片,解剖、分析,你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它。你知道,那也是你的心。
一开始你和房东一样,带着好奇的目光去审视哈里,随着叙述的进行,接着你便被哈里的迷惘和分裂所传染——你仿佛读到了自己。
“不一会儿,我心里就燃起一股要求强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欲望,对这种平庸刻板、四平八稳、没有生气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地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砸商店,随教堂,甚至把自己打个脸肿鼻青。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会公众生的活动。”
流行乐、交际、喝酒、跳舞,这个时代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庸俗!无聊!他本能地鄙视着市民生活,隔绝自己,自视孤独。
可他是这个庸俗的世界的一份子,他逃脱不了。他甚至需要从庸俗中寻找慰藉,需要酒精来愉悦他痛苦的感官。
对这个世界,他既鄙视、又离不开;既想逃离,又逃不开。
接着黑塞让哈里拿到一本对荒原狼进行剖析的小册子。哈里读到了自己的投射,仿佛揭开了谜底一般激动又震恐,而你必然比他更加激动更加震恐。你审视的自己也在审视和解剖着自己。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又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
从来没有人像荒原狼一样深切而热烈地需要独立。他坚决地避开权势者、写字间和办公室。可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变得越来越独立后,这种最初的梦境和幸福最终却成为他痛苦的命运。他突然觉察到,“他在变得越来越稀薄的无交无往、孤苦伶仃的空气中,缓慢地窒息而亡”。诚然他有许多朋友,也有许多人喜欢他,但没有人能真正接近他,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忽然你就和哈里一样觉醒了,你那时不时出现的痛苦的根源便在于此,你和他一样,都是荒原狼。你既喜悦又悲哀,喜悦于找到了知己,悲哀于矛盾快要毁了他,你不由担忧,这不会是你的未来吧?
“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个可怜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幻觉,那么我就要考虑是否有必要公之于众。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我今天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
甚至,这可能是我们的未来。
哈里和极左思想的朋友在战争问题上产生了争执,又因为其收藏的歌德庸俗版画而愤然离开。极度挣扎中,他产生了要把自杀的日期提前的想法。就在这个关头,哈里遇到了赫尔米娜。在赫尔米娜的带领下,你和他一起尝试世俗的快乐,跳舞、流行乐、性交,他仿佛尝到了一丝快乐。你或许不认同他的快乐,但你仍犹疑着,跟在哈里后面进入了终点——魔剧院。
随着帕勃罗的魔术,你目睹着一个哈里分出了无数个哈里,你感到震惊,你感到恐惧——那其中丑恶的、猥琐的、贪婪的、庸俗的部分,就这么明晃晃地跳到你眼前。尽管你从前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缺陷,甚至常常加以嘲笑,但你始终是自矜自傲的——你确信你与众生不同。
可如今,这些从你体内分出来的无数个你,不是众生又是什么?
哈里走进了其中一个门,你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着他走了进去。一个荒诞的世界随即展现在你的眼前。战争、杀戮、红色标语、消失的警察、混乱的秩序、人与机器的对抗……末日。哈里和他的朋友古斯塔夫开始了他们的狩猎游戏,像发条橙里面的青年一样在毁灭中寻求极乐,一枪,一枪,汽车高高飞起、砸下,又炸裂。理性失去了它的效力,人们用疯狂回击虚假的文明。漂亮女人无与伦比的笑容消失了,而战争依旧在继续。荒谬啊!你叫着,愤怒又惊惧地逃开了。转眼间你走进了荒原狼训练者的房间,狼成了人,人装作狼,伸着舌头,喝着鲜血,这下连哈里也开始恐惧了,他说:“这个魔剧院并不是圣洁的天堂,在它那漂亮的外表下全是地狱。噢,上帝,难道这里也不是解脱超生之所?” 恐惧一层层叠加,哈里见到了赫尔米娜,见到了帕勃罗——他们亲密地交缠在一起——愤怒攫住了哈里,他拿起了刀——刀捅进了赫尔米娜的身体里——鲜血从她体内涌出——他实现了赫尔米娜的预言:杀死了她。
不!太残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就是毁灭吗?!这无异于让你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精神和肉体之间的矛盾和挣扎,难道是没有解药的吗?
这时,莫扎特出现了。他来到你的面前,装好了收音机,接上扩音器,准备用哈里最不能忍受的设备放他心中最神圣的曲子。
“那魔鬼似的铁皮喇叭桶真的立即发出了声音,我的诧异与惧怕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它吐出的是粘痰和嚼碎的橡皮的混合物,留声机的主人和收听广播的人一致把它叫做音乐,象厚厚的尘垢下面隐藏着一幅古老珍贵的图画一样,透过这浓浊的粘痰和嘶叫还真的能隐约听出那圣乐优美和谐的结构,听得出结构庄严,节奏缓慢舒展,弦乐器的声音圆润宽厚。”
面对着哈里的崩溃,莫扎耶只是嘲讽地笑着,然后宣布了哈里的绞刑:“数到三,全体在场的人无可指责地一齐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是大家一起高声大笑,可怕的、令人忍受不了的彼岸的笑声。”
仿佛被愚弄一般,你不禁哑然失笑,并且震惊于它的荒谬无稽。这便是莫扎特口中的“绞刑架下的幽默”吗?
哈里最终明白了,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帕勃罗在等着我,莫扎特在等着我。”
你被哈里所谓的堕落吓得惊慌失措,却直到现在才知道荒原狼并未被毁灭,而是重生。
你忽然懂得,你和哈里痛苦的根源不在于比起别人拥有更多知识、更高的品味,反而在于缺少了那所谓的绞刑架下的幽默。
世界从未美好过。
战争周而复始,昨天德国人点燃了世界的混战,今天美国炸了叙利亚。压迫无处不在,从奴隶到黑人,从女性到同性恋。让你愤怒的除了政客和公权力,还有充斥在大街小巷的流行乐和吵吵嚷嚷的电视剧。
艺术再也不能拯救世界了。
于是你企图用艺术来拯救自己。但你越来越悲哀地发现,自己这肉身凡躯,也是这个丑恶世界的一份子。
这个世界于你是一种折磨,你于自己竟也是一种折磨,你不断和世界抗争、和自己抗争,绞刑架时时高悬在你的头顶。在这种痛苦中,你或许可以成就伟大,但更多的是力竭而亡。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和这个世界和解吧。
虽然它足够荒谬、足够丑陋,但那又何妨?世界是你,众生是你,因而丑恶是你,庸俗是你,善良是你,高尚也是你。现在你便置身于世界这个大魔剧院中,生命便是你在其中的经历,全身心地体验便是这个游戏的意义。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笑,然后,成熟,终老,得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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