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还是那个京都
去京都之前,就一直盘算着回来后要写篇关于京都的游记,特别是作为一个庭院迷,打卡各大寺庙、博物馆和著名的枯山水是必修的课程,也非常想把那片令我着迷的风景和大家分享。然而,从京都回来后,这个念头虽未消失,却久久未促使我动笔,那些纷纷扰扰的细节堵塞在我的笔尖,以至于总是不知从何说起。
当然,这首先是因为关于京都的游记实在太多了,随便在网上搜索,便发现无数本关于京都的游记、介绍、随笔以及游玩攻略,光是知日,一期又一期的出了好几本京都“打卡”攻略,大家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寻找京都的庭院、枯山水、博物馆、寺庙、花、美食、手工艺、咖啡馆、集市……


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都迷茫了,为什么想象中的京都,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曾经无数次魂牵梦萦的京都,和真实触及的京都,居然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就好像我到过无数次京都了,就好像京都永远都是那个样子。这种固执拒绝被时间改变的气场,是京都的底气,让我惟愿珍视,却不忍心打扰,连文字,都觉得若没有足够的强烈,都是一种对它的亵渎。
我只想说,去京都吧,它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关于京都,我还是会有一些话说。
京都可写的实在太多了,街道的乌鸦,岚山的猴子,寺庙的早餐,精进料理、街边小店、早茶咖啡、民宿町屋……这是一个用细节支撑起来的古老城市,它的细节,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多。正是这些细节,熏染了京都永恒的静谧和美,而唯有美,是绝对无法速成的东西。




初到京都,在地铁上便看到四处张贴的京都冬日特典宣传海报,原来京都每座寺庙,每个季节,所对外开放的庭院都不尽相同。2018年初冬季的京都,主题是明治之旅。有20多个平日不对外的庭院此时开放,门票300日元——可只要凑齐了3个印章(京都人对于各种印章的热情真是令我叹为观止),就可以就近在和果子店兑换茶点,而一份茶点平时的价格,都在600日元以上,仔细研究之后,觉得十分划算,便带着一张宣传海报按图索骥的去打卡了。(特别攻略哦,这样的特展每个季度都有,非常划算,下地铁第一件事就是找游客中心要宣传单呀~~)

凡是特别开放的庭院和寺庙,都会有讲解员专门讲解其历史和文化,我虽不懂日语,也面带微笑,装作倾听,来参观的人以日本中老年人居多, 而我们这种专门往冷门庭院挤的中国年轻游客大概极其少见,滥竽充数很容易就露了馅,很快这些负责讲解的爷爷奶奶(几乎全是60岁以上的老人家)就认出了我们,通常,他们会很礼貌的用英语问我们来自哪里,当得知是“china”时,就会很兴奋的问,台湾?Hongkong?我们都摇头,然后他们就心领神会,开始试图用相当不标准的英语向我们解释自己英语不够好,之后就很开心的结结巴巴用我听不懂的英文介绍起了该遗迹的历史。梨子的新羽绒服首先引起了极高关注:羽绒服上绣了一只鹤,于是每一个遇见和我们说话的日本人总要指着衣服上的刺绣称赞好看,甚至因为这件衣服便把我们带进不对外开放的内室——只因为内室的屏风上画的是一只鹤——在得知这件衣服不是在日本买的以后,他们又恍然大悟道:“对呀,鹤的图案是中国来的。”——尴尬呀!

清水寺成就院的讲解员爷爷甚至对我们说起了中文——他声称自己在福建待过。 讲解员老爷爷用极其着急的“普通话”为我们介绍西乡隆盛曾在成就院修行落脚,他的老师,也是寺庙著名的僧侣月照和尚。完了问我,你知道明治维新三杰吗? 我掏出随身的小本本,写下了三杰的名字。陡然间,谈话的气场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语气似乎很兴奋,说话的语速都快了很多,只是我有点分不清这热情到底是日本人惯有的,还是只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了解这段历史的中国人。他开始握住我的手,滔滔不绝的说起西乡隆盛的思想多么伟大,对自己的信念多么纯粹执着,我一脸尴尬掩饰着自己完全不懂语速又快发音又怪的他在说什么,只听懂了一句:“中国人真了不起,我们日本年轻人都不知道维新三杰了。”

这样的恭维让我受宠若惊,他说的日本年轻人不知道维新三杰是事实还是夸奖我不得而知,只是不知道他平时接触到的中国人都是什么样的,因为和我同龄的不少日本剧迷和漫画迷大概都不会对西乡隆盛这个名字陌生,不至于为了我知道三杰就变得这么高兴吧?
这样的事情在智积院又发生了,当老爷爷向我们介绍空海时,大约是为了让我们开心,很特意说,中国是我们的老师,空海就是从中国带回来了密教教义。我回了一句“文化的魅力在于分享,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老爷爷眼睛一亮,却一再强调:“中国人确实是我们的老师。”仿佛我要和他抢这个学生的位置似的。之后他指着迦楼罗的唐代雕像问我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回答道:“一种凶恶的鸟,人的头,鸟的身子,来自印度。”他连连称赞:“中国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居然知道迦楼罗!”我的尴尬症又一次发作。我想的反而是——难道在日本人看来,中国人不知道空海和迦楼罗才是正常的吗?

可无论如何,我感觉到的,是他们竭力想要向我“推销”日本文化的迫切,以及找到回应后的兴奋,还有就是——他们对来自中国大陆的我们似乎真的很好奇。
不管他们夸奖的话是否真心,这些老爷爷老奶奶真是非常可爱。
一天晚上,和一个日语很好的朋友随意走进一间当地人开的居酒屋,遇到一群正在谈米,酒生意的人,其中有一个自称是味千拉面的总经理,知道我们是来自不是台湾不是香港的中国时,他们都很主动要和我们攀谈,不仅主动请我们喝他们酿的酒,极有气质,学习中文的老板娘还拿出了据说三十年的花雕招待我们。当然因为中文英文日语都是乱七八糟,所以无论双方如何努力想让话题深入,还是只能聊聊“希望中日关系恢复到周恩来的时候”、“中国日本都要加油不要输给美国啊”、“羽生结弦”、“坂本花织”、“中国年轻人都很好,中国文化也在上升”、“来日本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好了”、“希望中日一直和平”、“如果台北和北京,觉得人的差别太大了”、“很感谢中国,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中国制造”、“如果没有中国制造,日用品就会变贵”……


最后的结果是,聊了两个小时,时隔多年被灌醉了! 最后醉醺醺的结账走人(酒钱当然就没付啦,哈哈),走了没几步老板娘特意追出来送了我们几袋和果子,可是早上起来看,好像过期了三天。(不过我还是把它吃了,还很好吃咧~~)
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他们其中一上来就问了一句极其“不善意”甚至近似挑衅的话:“听说香港不喜欢你们大陆人,是真的吗?”问话的老爷爷,后来听起来,似乎年轻时是个左翼了。聊天后他几次非要和我握手,一再说:“特别高兴遇到你们!”也许他们很羡慕吧,时常听到他们抱怨,年轻人越来越少,京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中国,以及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似乎在他们的眼中,就是活力和生气的来源。


我想,他们是竭力想要表明自己的善意的,他们也在努力从那个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对他们而言显得愈来愈扑朔迷离难以把握的中国,寻找和自己相似的共同点。那份想要交流,想要和平的心,无论如何都值得珍视。

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妙心寺的退藏院。
冬季,似乎是日本庭院整修的季节,日本庭院大多是茅草屋顶,维护的成本应该挺高的。冬季的庭院,大多安静,那一天,就只有我们两个游客,可即使少人拜访,还是会有一些小惊喜在悄悄地等待着我们:长廊上的小摆设,屋檐下的小风铃,一口古井旁摆着个竹筒,而竹筒上插着一支当季的山茶花。



因为插花和古井的搭配相得益彰,我们忍不住对着那支山茶花不停的拍拍拍。此时,猝不及防,有一个绑着头巾打着裹腿的老爷爷出现了,他只怕有七十岁了吧,发现语言不通后,他一个劲的指着井边的竹勺,比比划划,见我们还是不明白。索性拿起竹勺,舀了一勺水,从井边缓缓倒下,然后一个劲示意我们听。如此反复几次,我们才恍然大悟,也学着他舀水从井边倒下,井水流下井边时,发出一种类似器乐般悦耳的声音,深沉而浑厚,他终于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就和来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拨开遮掩的树枝我们发现,这口井,原来叫做“水琴井”。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座小亭子,我偶尔抬头一看,原来在亭子屋顶上忙碌着的园丁,就是那个突然出现的老爷爷啊。他没有看到我们,只是继续忙他的。
——一个七十多岁正在工作的园丁,驾着梯子从四五米多高的屋顶爬下来又爬上去,走上四五百米的路程,只因为他在屋顶上看到两个可能有点“二逼”的游客,一直对着原本只应是“配饰”的山茶花拍来拍去,却对这口五百多年古井最美丽的地方视而不见。他那么虔诚,希望让这两个二货年轻人,知道什么才是这口井的美妙。
无独有偶,在平安神宫里,我听到了两个中国人的对话,其中一个大概是留学日本学建筑的学生吧,他指着平安神宫水池下的小石块,兴致勃勃向他的同伴介绍到:“我们日本导师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这些小石头要怎么摆,才能让流经它们的水流声音最好听。”他的同伴不以为然的回道:“吃饱了撑的。”留学生笑:“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的同伴又重复了一次:“吃饱了撑的!”

当我回来以后,一次无意间和我的同事说起这件事,我说,其实那个中国学生并不明白,日本造园这套技巧,其实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宋代的时候,那些文人士大夫就开始研究如何庭院中水流的声音更动听。
没想到我的同事立即义愤填膺:“这些小日本,一天到晚抢我们的东西,抢我们的文化!”
一时哑然。
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我们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
京都,还是那个京都。
只是我们,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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