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锯木厂有多么好玩
我妈总想种点什么,我爸总想搞搞小发明,两人的爱好从我们家搬到一个锯木厂旁边之后分别得到了满足。
新家再理想也没有了,前门对着街,后门对着山,一层红砖小平房加一层半地下室,虽然破是破了点儿,碰上天气不好,我妈还要把顶棚上漏下的雨水往外赶,但胜在空间大,我还有一间单独的小阁楼,加上邻居就是我的发小,对这一切,我表示很满意。
后门处有一块几尺见方的小空地,我妈兴兴头头地开垦出来,撒上了辣椒种子和茄子种子,殷切浇水,适量施肥,没几天种子发芽,长出绿油油的小苗,我妈看着它们,脸上露出即将丰收的喜悦。
我爸那边,有关家庭烹饪用具的科研事业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天折腾出一个锯末灶,明天又打掉,弄出一个刨花灶,反正锯木厂就在旁边,原材料有得是。
所谓锯末灶,烧之前把一根杠子插在灶膛里,再把锯末在周围填实,抽出杠子,留下一条圆柱形的空心部分,据我爸说,这样省能源(也不知道省来干什么)。
我则养了两只兔子,天天出去搂草给它们吃。那两张三瓣小嘴可太能吃了,不及时补上青草,它们就要啃笼子,不过我愿意。反正没有上学,时间我也有的是。
后来呢,我妈的小菜园刚刚挂果,被运木料的大车碾去了半边,我爸的灶到最后也没能解决排烟的问题,烧一顿饭狼烟滚滚,被我妈果断弃用。我的兔子则终于有一天啃开了笼子,一出来就被锯木厂养的狗咬死了。
我们三个人的理想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失败,剩下就是安安生生地过平常日子。而我早已练就在一堆堆滚动的木料上健步如飞的技能,天天在木料堆里跳上跳下。本来也没当做什么,后来到城里我表弟家,看到旁边也有一家小锯木厂,一时技痒就要往上爬,表弟吓得面色发青,连连招呼我下来。这才知道,他们这些小孩都被关照过关于木料堆的危险性,是绝对不能爬上去玩的。
这时我心里就更加发痒,更加渴望在这群城里小孩面前施展一下,不会讲普通话又怎样?没看过七龙珠又怎样?我会爬木料筒子!
其实相比起曾经我家旁边的那个厂,城里的锯木厂既小,且脏,根本没有那种勾引小孩子去玩的魔力。记得最终我也没去爬木料,但是我想对表弟他们说,你们知道我家旁边的锯木厂多么好玩吗?
这个厂子由一家人经营,厂长有两个孩子,小女儿跟我差不多大,附近的小孩随时可以进去厂里面玩,根本不需要打招呼。厂区由几栋镇子上常见的木结构两层楼组成,下面用来分解原木,上面做一些细活,打床和窗框什么的。如果你见过做木匠活,你就知道有多么治愈,散发清香的木料抵在台面上,刨子在上面走过,一条卷曲漂亮的刨花就从刨子下面流出来,木匠反反复复地刨,使之平整,使之光滑,整个过程要多畅快有多畅快,更别提两块榫卯结构零件扣在一起的舒适,啊,真是荡涤身心。
孩子们可玩的游戏很多,厂子里复杂的结构正好可以用来捉迷藏,各种木头可以用来搭宫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游戏里是藏着一些安全隐患的,比如在厂里生火烤东西吃可能会点燃满屋的木材,还有木料可能会倒下来之类的,最惊险的是有一次,停在轨道上专门用来锯木头的小火车被小伙伴无意中开动,而我当时正好站在车头前面,如果不是反应还算快,几乎就要血溅当场。
好在这些都没酿成过真正的事故,不然以后我可能就要谱写身残志坚的赞歌了。如今可能没有哪一个父母再敢放任孩子去这种地方玩(父母不在身边的除外),但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锯木厂里探险确乎有一种过关升级般的好玩。
不多久,大家又解锁了一条隐藏支线,一个小榨油厂作为老板的副业被开起来了。榨油厂有另一种好玩,首先时刻弥漫着浓香。然后还有满屋的油菜籽,大家可以在菜籽堆里滚来滚去,以及用菜籽把自己埋起来,在菜籽里挖坑,只是不知道人们会不会因此吃到脚丫子味儿的菜油。这个回忆是被毕飞宇毁了的,他在某个创作谈里,写他曾为《玉秀》设置了一个惊悚的结尾,玉秀跟人在菜籽堆里偷情,情到浓时,两人就那样陷了进去,被人找到时已经变成两具白骨。看到这里,如今的我也不免想要问毕老师一句:请问你是魔鬼吗?
除开以上所有,关于这家锯木厂还有一个(可能)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厂子进门处每天夜里都会通宵点着一盏灯,到天亮,电灯下面就会聚集着一些附近那座山里的神秘来客,有时是一只美丽的大蝴蝶,有时是体型硕大的独角仙,这些漂亮的昆虫统统被我欢天喜地抓回去做成了标本,又在搬家时统统弄丢了。
今年回去镇上就住在锯木厂原址附近,我特意看了又看,真的找不到一点点原来的痕迹了,原来的厂区被一家采石场所代替,原来的家也被平掉,剩下一个写着酒店住宿的路牌。不过我知道,这些地方就算是原样保留下来,在我眼中也不过就是一摊乱七八糟的旧房子而已。
最近看了一个英剧叫《德雷尔一家》,讲英国一家人因为爸爸离世,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妈妈果断做出决定,带着四个子女从隐喻的伦敦搬出来,搬到希腊阳光灿烂的科孚岛,从此大家过上了鸡飞狗跳的,但快乐融融的生活。
这仿佛是欧美影视里的一种传统,文明社会总是压抑的,消耗身心的,一般生活里出了一个什么变故,比如失恋(《托斯卡纳艳阳下》),比如丧夫(《德雷尔一家》),比如要把自己嫁出去(《出走非洲》),为了重新找回希望,就往低纬度迁徙,找一处破破烂烂的大房子,敲敲打打修好住进去,后来就乐不思蜀,跟当地人打得火热。
这种逻辑跟我爸的主张倒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在那里过的生活跟德雷尔一家里的小弟格里也颇有几分相似,被家长从学校领回来,干脆从此不去了,天天跟动物混在一起。这部剧的奇妙之处是,后来反倒是这个小弟把一家人的故事写了出来,而不是一直蹲在家里码字,蓄意要当个作家的大哥。说明什么呢,关于科孚岛的美丽岁月,小弟回忆起来,要比大哥生动饱满多了啊。
很高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