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探源札记7——武松
十六、行者有因缘 武松是《水浒传》中最知名的人物,没有之一。从打虎遇兄到行者落草,《水浒传》写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武松故事。但整个故事与梁山没有任何关系,武松的归宿也不在梁山,而是二龙山。直到打青州的时候武松才真正投上梁山,此后的武松已经沦为梁山的打手,面目模糊,早已丧失了本传中性格鲜明的英雄形象了。武松故事应该是独立于与梁山故事之外单独存在的,后来才被编入《水浒传》中。 武松在好汉名单中出现得很早。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中已经有名为《武行者》的话本,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有武松的赞词:“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很明显南宋时武松就已经出现,他的主要形象是行者。 奇怪的是今本《水浒传》中武松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都是成为行者之前发生的,反而在成为行者之后,武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今本中武松扮成行者是为了在逃亡路上躲避追查,但后来都已经落草为寇了,他还保持一副行者打扮,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武松故事在传播过程中,行者身份出现在先,先入为主,后来的小说家无论如何编讲武松出家前的英雄事迹,最终都要落到行者这一身份上。 值得注意的是,今本本传中,武松出家后有一个夜走蜈蚣岭的故事。这个故事很不起眼,金圣叹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试宝刀。但另一种可能是这个故事是南宋时期武行者故事的孑遗,这种篇幅短小带武斗情节的故事很符合《醉翁谈录》所说的“杆棒之序头”。上面谈到武松早期形象与今本故事之间的矛盾同样存在于鲁智深故事上。类似的,鲁智深本传中的桃花庄、瓦罐寺的故事也很可能是南宋花和尚故事遗存。 到了元代,出现了与武松相关的杂剧,已经开始讲武松在成为行者之前的故事,主人公形象不再是行者了。元杂剧《窄袖儿武松》原剧已佚,但仅仅这个剧名就很值得玩味。这部剧可能是武松的主要形象由行者向世俗转变时期的作品。所谓“窄袖”是针对武松的行者形象来说的,行者是头陀打扮,长袍阔袖,这个形象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剧作者创作一部以武松出家前为背景的剧作,刻意标明主人公是“窄袖”的武松,和阔袖的行者以示区别。这类作品越来越多,武松世俗形象越来越丰满,故事越来越丰富,最初的行者身份逐渐仅仅作为人物结局而存在了。 十七、武松还在水浒先 武松离开沧州横海郡去清河县寻找兄长,一路却来到了阳谷县内。展开地图很容易发现,清河县大致在沧州和阳谷县的中间位置,武松却走到了阳谷县辖下的景阳冈,出现这种纰漏应该是《水浒传》作者对河北山东地理不熟悉的结果。这也侧面反映了武松的部分故事本是独立存在,《水浒传》作者只是将已有的故事编入了书中。 独立存在的武松故事本来就与阳谷、清河两县密切相关。作者在系联人物时,通过宋江逃到沧州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此后移置了原有的武松故事,但因为不熟悉北方地理,没有意识到地理上错误,也就没有改变故事发生地,留下了这一漏洞。这也说明了原本并没有宋江逃到柴进庄上这一情节。 武松出场,第一个壮举就是打虎。今本《水浒传》在写武松打虎时用了大段赞词,这一赞词被发现与《残唐五代史演义》中李存孝打虎的赞词几乎完全一样,二者之间必定存在密切关系。但是《水浒传》是否抄袭了《残唐》并不重要,因为武松打虎在《水浒传》成书之前已经广为流传,元代红字李二便有《折担儿武松打虎》一剧存目。即便《水浒传》在这里抄袭了《残唐》,也只是艺术上的润色,在成书问题上无关宏旨。 武松在阳谷县遇到了武大,此后的故事在元杂剧中似乎也能找到原型。元杂剧有《双献头武松大报仇》,原剧已佚失,但很可能就是杀嫂斗庆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吴读本中也提到“武松之嫂”,指的应该就是武松杀嫂一事。其后面必定有乔扮行者的故事,中间是否有孟州发配的事则不得而知,从故事上来说,杀嫂之后便假扮头陀并非没有可能。但不论如何,武松的故事在《水浒传》成书早期就已被编入是毋庸置疑的。 武松为兄报仇后自首,刺配孟州,在十字坡遇到了开黑店卖人肉馒头的张青、孙二娘夫妇。类似情节在宋代话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也曾出现,甚至某些细节也不尽相同,十字坡故事可能从中有所借鉴。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简本的十字坡情节都存在一个相同的漏洞。张青提到有三种人不加害,但只解释了第一种的云游僧道,后面明显还有话没说完。对照繁本,简本应该是经过了删减。之所以保留第一个解释是因为话提到了鲁智深和二龙山,为武松上二龙山做好铺垫。由此可见,简本的之先应该有繁本,简本都是由繁本删改而来。 孙二娘的丈夫叫菜园子张青,《水浒传》中还有一位没羽箭张清,两个名字语音相同,但人物没有任何关联。在早期提到三十六位好汉的《宣和遗事》、《七修类稿》,以及元杂剧《豹子和尚自还俗》、《王矮虎大闹东平府》等材料中,没羽箭张清多作“张青”。这很有可能是两个“张青”本独立存在,发展成百八人的水浒故事后,为了解决重名问题,把没羽箭固定成“张清”,菜园子写作“张青”以示分别。这也反映出武松孟州的故事与打虎杀嫂一样是在《水浒传》之外独立存在的。 十八、跃马孟州道 纵观武松故事,孟州是重要的转折点,其中问题重重,很值得研究。 《水浒传》写打斗场面有很多,多用赞赋虚写,有些如王进初见史进、棒打洪教头几处也用实写,但绝没有像醉打蒋门神一样,连武松使用的招式都写了出来,这在《水浒传》中是唯一的一处。这种绝无仅有很可能是作者借鉴了武松故事单独存在的旧本,甚至有摘抄的嫌疑。 孟州故事的分回问题也值得注意。武松替施恩夺回快活林一段情节,无论繁简本都分作两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这两回似乎都有点文不对题的毛病。前一回直到回末,施恩也没向武松提起快活林的事,更谈不上义夺快活林了。后一回只是正好打完蒋门神,还没有向蒋门神提出交还快活林的条件,也就提不上重霸孟州道。再从全书来看,武松本传较其他人的故事,明显更为细腻。斗庆杀嫂的情节中,武松只是个配角,作者却花了大量笔墨写潘金莲、西门庆的事。在醉打蒋门神时不惜笔墨写孟州牢城营里的事,又不忘为打蒋门神做层层铺垫。这种细腻在书中实属罕见。大概是当时武松故事已经比较成熟,作者借鉴较多的缘故。正因为故事过于细腻,作者在分回命名时遇到了困难,以至于出现文不对题的情况。 武松打了蒋门神之后,中了张都监的圈套,被害入狱,经一个正直的叶孔目秉公办理,才被免死判为刺配恩州。这个叶孔目是个极不起眼的过场人物,但在版本研究中很值得一提。叶孔目在评林本中却被改作余孔目,而在后文征王庆中,评林本又有夸大、渲染河北降将余呈的描写。马幼垣解释这是书商余象斗爱护余氏宗族而有意为之,有一定的道理。但他无法解释比评林本更晚的刘兴我本仅有余呈的改动,而没有叶孔目的改动。这是因为有些简本的生成不是由一个本子独立删改而来,而是不同部分参照了不同本子的结果。实际上,校对各个版本,很容易发现不少证据都在支持这一论断,此处放下不提,后面遇到再谈。 武松大闹飞云浦之后回转鸳鸯楼报仇,一通乱杀,最后还粉墙留名。这种杀人留名的情节在元杂剧中多见,如《谢金吾诈折清风府》中有焦赞杀人留名、《黑旋风双献功》有李逵杀人留名。更相近的是《水浒传》后文有张顺请安道全时杀人留名,并有同名元杂剧《张顺水上报冤》存目。可见杀人留名多见当时民间英雄故事中。 血溅鸳鸯楼的具体过程写得极为细致,在全书中绝无仅有。其中细节与后文张顺事多有相似之处,二者应该有一定关联,但到底谁借鉴了谁则很难分辨。两个故事应该在《水浒传》成书以前就已经独立存在,后来才被一起收入书中。 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又遇到张青夫妇,改换装束,扮做行者逃亡。经二人指点,武松决定上二龙山找鲁智深入伙。在各种材料中,武松与鲁智深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常常如影随形,武松与鲁智深的会师应该是武松故事的标准结局。 按说武松本传就此结束即可,但作者先是让武松路过蜈蚣岭,杀了贼道,情节与鲁智深火烧瓦罐寺类似。如前文所述这很可能是武行者故事的遗存。接着在白虎山醉打孔亮被擒,这又与林冲火烧草料场后争酒被擒相似。毕竟以武松的酒量绝不至于烂醉,而孔明、孔亮虽然绰号毛头星、独火星,都是取自天上星宿,主不祥之意,但论本领他们怎么能够擒得住武松。这应该是《水浒传》作者创编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接续宋江的故事,回到水浒故事的主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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