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 | 特洛伊:一眼千年的时光迷宫
渡轮缓缓地划开靛色的海水,驶向烟波微茫中的对岸。此刻的我,正在欧洲与亚洲的边界线上,脚下泛着波澜的达达尼尔海峡,隔开了两个大洲。
我回头,岸上埃杰阿巴德那奥斯曼式的巨大圆形要塞不动声色地目送着我。我远眺,对岸恰纳卡莱同样有一座固若金汤的方形要塞不动声色地迎接着我。要塞紧张地对望着,在阳光的煦煦、在海鸥的翩翩中,它们阴冷的表情提醒着我,欧洲与亚洲曾在此紧张地对峙着。从波斯帝国的薛西斯、到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再到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直到最近的一次世界大战,帝国在两岸此起彼伏,每一方的崛起,都会把目光投向海峡对岸的沃野,并将手中的戈矛磨得铮亮。



而这一切对峙的起始,恐怕就在这里,特洛伊。
到了恰纳卡莱后,在城市中穿过,我们就直奔离其西南二三十公里处的特洛伊遗址。荷马曾经叙述过的史诗时代最伟大的战争,就爆发在这里。
这是海边的一片平原,阡陌纵横中,仿佛听闻田园牧歌。丰茂的绿树簇拥着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便是特洛伊遗址所在。

那一年,连绵的舳舻遮蔽了爱琴海,阿伽门农率领的希腊联军如飞蝗一般,将特洛伊城围得水泄不通。我幻想着这片宁静的平原上曾经密布的吹角连营,心魂似乎回到了荷马吟唱的那个时代。


那些惹人浮想的绯闻和传奇,早已耳熟能详了,从三女神争夺金苹果,到帕里斯劫持海伦,似乎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战争是由于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是,王者的愤怒永远不是这么简单,和后世诸多跨海而来的征服者一样,老谋深算的迈锡尼王阿伽门农更看重的是特洛伊地扼海峡的地理位置和控制海峡后的实际利益,而非其弟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荣誉,当然荣誉也是重要的,可以作为幌子,号召起希腊诸城邦的国王。于是,在他的旌旗下,希腊的国王和英雄们带着舰队和士兵纷纷汇聚而来,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加入了这场空前的远征,希腊联军极盛时拥有一千多艘战舰和十万士兵,可谓是出动了倾国之力。
而特洛伊一方也对安纳托利亚诸城邦发出了号召,荷马提到,有27位国王和首领响应而来。这些响应者非限于特洛伊的邻居亲友,更有自远道而来者,如来自小亚细亚南部的利西亚人,来自黑海之滨的哈里宗尼人,来自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的弗里吉亚人,当然,还有著名的亚马逊女战士,她们骑着骏马,从黑海边驰骋而至。
由此,这场战争早已不只是斯巴达和特洛伊之间的个人恩怨,它是欧洲与亚洲的对决,是西方与东方的第一次力量比拼。
此战的结局,已经在遗址入口处昭然若揭了,一只巨大的木马耸立在这里。不时有游人在其内攀爬穿梭,似乎想体验当时希腊勇士的心情。就是这只木马,赚开了特洛伊固若金汤的城门,在努力挣扎了十年后,它的命运,是付之一炬。


传说或许到此为止,但我对特洛伊的探寻却刚刚展开。因为我被告知,我即将走入的这片遗址中,不止有一个特洛伊,而是十个特洛伊,从公元前2920年一直到它被遗忘,三千多年的沧桑风云在此叠加,其纷繁精彩远超荷马的舌灿莲花。
遗址前的路上,零星散落着几件文物,数个硕大的瓮,有着尖尖的底,或立于支架上,或半埋于土中。这大瓮在新石器时代便已在近东一带出现了。其用途是盛放橄榄油,也作为容器用于跨海贸易中。瓮旁,还有一些微凹的石头,据说是用于碾磨谷物。同时,一截截的陶制水管赫然,水管的接缝处以石灰和油的混合物进行黏结,密不漏水。仅仅这些历史的片鳞半爪,已向我勾勒出一个物产丰饶、生活讲究的城邦的轮廓。


再往前,当那一大片石头与石头的堆积映入眼中,我瞬间感到一种凌乱和紧张,十个特洛伊就这样草率而直白地散乱着,每一眼望去,似乎都能穿越千年。我在这片废墟上长久徜徉,依靠着文字材料,努力想厘清它们的先后次序,分辨这堆石头和那堆石头的过往。以下是我的尝试。

最初的故事且从废墟中间那道深深的探沟开始。这道四十米长、十七米深的南北向探沟,是特洛伊的发现者谢里曼(Schliemann)挖掘的。这位疯狂的考古爱好者急切地向地下深挖,试图寻找到传说中特洛伊王普利阿摩斯(Priam)的城堡。他破坏了更晚近的地层,却也将特洛伊原初的讯息揭露于世。

第一特洛伊城建于公元前2920年,早期青铜时代。这是一座非常袖珍的城池,其直径不过90米,但是已经有了石制城墙。这一堵由碎石堆砌的斜墙便属于那个时代。城墙中开有一道2米宽的城门,在入口处还曾伫立有石碑,其中一块上雕琢着一张抽象的人面,从那个久远时代对望着今朝。



这个时代的人们以畜牧和渔业为生,他们也开始制作陶罐和陶盘。他们或许过着一种令邻人羡慕的较富裕的生活,以至于要建立起石头城来保护他们的财富。第一特洛伊城在公元前2550年被一场地震摧毁。
随后建立的第二特洛伊城规模更宏大,城墙周长达330米,高6米,城墙以石为基础,其上加筑以泥砖。现存最完整的一段城墙在城西南门附近,在此可以清晰地见到这些石块依然齐整地叠压在一起。而一条以巨石垒砌的长长斜坡是西南门最引人注目的风景,据说建造斜坡乃是为了方便车辆进去,可以想见,当年此处的车水马龙。谢里曼也就是在这斜坡附近发现那些金光灿烂的所谓普利阿摩斯的宝藏的。






第二特洛伊城内还遗留有不少房屋的遗迹。这些美加仑式(megaron)的屋舍呈长方形,由一个前厅和主厅组成。屋舍以石为基础,以泥砖和木材建筑起墙体,地面则为致密黏土,并覆有石灰,据推测,它们有一个平的屋顶。



这个时期的特洛伊已成为一座工商繁荣的城市,青铜武器铸造闻名遐迩,制作陶器蔚为可观,特洛伊的贸易网络远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这样一座繁荣的城市,在公元前2250年毁于一场大火。
第三(前2250-2200)、第四和第五(前2200-前1740)特洛伊是一段相对暗淡的时光,特洛伊的经济衰退,附近河流改道将这附近变为一片泽国。不过,在近五百年沉淀后,第六特洛伊迎来它历史中最辉煌的时刻。

第六特洛伊城(前1740—前1300)是整片遗址中最宏大的古城遗迹,550米长的城墙围起一片面积达20000平方米的城区。城墙以规整的石块垒砌,平均宽4-5米,高6米,若加上石墙上的泥砖墙,则总高度可达10米,且经历多次地震,城墙依然耸立。城墙边还修筑起瞭望塔,一般高出城墙8米,以便观察敌情和打击敌人。城门处往往有精妙的防御设计,如S门,有一段城墙交错,守城士兵可以在两边发起对攻城敌人的攻击;再如东北门,在城门内还有一处类似瓮城的结构,瓮城中间耸立高塔,敌人即使冲破了第一道城门,也将毙命于高塔上射下的箭雨。



南门是第六特洛伊的主城门,像第二特洛伊城一样,一条石块铺成的斜坡延伸入门内,直通城中,以便于车马来往。城门左边仍有一座塔的遗迹,残高只有2米,仍在拱卫着大门。塔前树立一些残碑,这是安纳托利亚地区城市的做法,只是碑上的铭文早已被时光磨灭。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回太阳神阿波罗和海神波塞冬密谋囚禁宙斯,阴谋破败后,宙斯惩罚他们,剥夺其神性,并要求他们下凡去为特洛伊王拉俄墨冬(Laomedon)服务一年。特洛伊王派阿波罗放牧其牛群,而波塞冬为其建造前所未有的城墙。一年后,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便耸立起来。3700年前的希腊人见到第六特洛伊的伟大城墙,难以置信其雄伟壮观,故将其认为是神的作品。而3700年后,当我见到第六特洛伊的城墙时,依然不禁为之赞叹。
第六特洛伊城内还保留不少屋舍的基址,其中最大的被认为曾属于王宫。这些以石头为基座的屋舍皆朝向城中心,可见在建设时曾有严密的规划。南墙边的M号屋舍是一座“L”型的建筑,由多个房间组成,只是房间的作用不明,在其中一间有发现大容器,可见此处曾是储物间,一些残存的台阶表明这座屋舍可能是双层甚至多层结构。在南门塔后的城内,曾有一座柱厅,虽然现在只留一根残柱,但其基址规模显示它是第六特洛伊最大的屋舍之一,而粗大的柱子在过去支撑过一个沉重的屋顶,这显示它很有可能也是一座多层建筑。



这座宏大的城市遗址揭示了第六特洛伊的繁华,当时它有着发达的纺织业和制陶业,所产的灰陶风靡希腊和塞浦路斯。繁盛的畜牧业使其装备了精良的战车部队,这支特洛伊战队曾在赫梯和埃及的卡迭石之战中大显神威。尽管第六特洛伊如此辉煌,在公元前1300年的一场大地震中,这个时代被终结。
当特洛伊人第七次建立起他们的家园,历史进入了荷马史诗中描述的时代。第六特洛伊坚固的城墙依然被沿用,并做了一些维修和添置,如南门处显露出的这段地下水管便是此时铺设的,城内一些大屋舍也修缮后继续使用,因此第七特洛伊延续了第六特洛伊的宏伟,并曾经被荷马生动描述。站在城墙下,回想起《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和阿喀琉斯于此地的惊心动魄的决战,依然感到血脉贲张。




众所周知,第七特洛伊(前1300—前950)遭到了可怕的毁灭,这座神的城市被希腊联军的大火焚烧。有幸逃脱的人们后来又陆续回到家园,重建了居所,使得第七特洛伊又延续了一段时间。在公元前950—前700年期间,特洛伊似乎陷入了一个黑暗时代,乏善可陈。
第八特洛伊(前700—前85)先是被吕底亚人统治,后又被并入波斯帝国的版图,波斯国王薛西斯在前往征服希腊途中(前480年)曾造访此地,并为雅典娜献上一千头牛的牺牲,一百多年后,亚历山大大帝越过达达尼尔海峡,开始他征服亚洲的长征时(前334年),也在此祭奠了阿喀琉斯的坟茔。此时的特洛伊成为了一处圣地,亚历山大的继任者吕辛马库斯(Lysimachos)在公元前300年于旧城废墟上建立了一座雅典娜神庙后,这一身份更为实在了。
如今,在遗址的东北角洒落的大理石天花和柱头,是那座圣洁神庙的残存。一口开凿于公元前300年的深井,曾经以清冽的井水滋润过许多朝圣者的咽喉。而遗址的西南角,曾是神圣的祭祀区域,在方形的祭坛之上,雅典娜的祭司曾举行过隆重祭祀。第八特洛伊于公元前85年被罗马将军芬布里亚(Fimbria)摧毁。





第九特洛伊(前85—500)处于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这些新的征服者认为他们的祖先埃涅阿斯(Aieneias)便是当年从特洛伊逃离的幸存者,作为祖先之地,特洛伊成为帝国的圣地,在奥古斯都时代,雅典娜神庙得到重建。而作为罗马城市标配的音乐厅、剧场和浴室也在特洛伊兴建起来。在音乐厅中曾经出土过一尊罗马皇帝哈德良的雕像,表明这位皇帝曾为此城的建设功绩卓著。



当基督教以迅猛之势传播开时,特洛伊作为异教的圣地,仍然进行了古老的祭祀。直到东罗马帝国时代,基督教才最终在此取代了诸神。
第十特洛伊是一个低调的存在,它却在将近一千年的时光里不绝如缕。在此处有发现教堂和墓地的遗迹,表明当地居民的信仰。当十四世纪末期,特洛伊被东方来的奥斯曼人所征服,渐渐走向荒芜。
最后的回光返照发生在1462年,苏丹穆罕默德曾造访特洛伊,在此,他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对过去世代一切不公的报复,已经开始了。就在这之前,这位东方的苏丹征服了海峡另一端的拜占庭都城君士坦丁堡,似乎是对2600年前西方人征服特洛伊的一次有力报复。
历史过于复杂,又太过沉重,十个特洛伊在这小小山丘上的重叠,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往事终归成风,伟大的城市被时间所掩埋。而于断壁残垣间生长着、招摇着的小花,以其轻薄的美丽,能稍微舒缓此地的凝重感。对了,还有陆龟,我们在罗马时代的剧场中发现它正在笨拙地爬行,在时间急流里不紧不慢。当然,最自在的就是喵星人了。它们才不管这些大理石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与落寞,照样趴在其上,舒适地小憩着。







回到恰纳卡莱时,已是黄昏时分。在酒店的阳台望去,海峡对岸的太阳沉沉落下,漫天的霞光如同落幕的英雄史诗一般壮美。我凝视着这庄严的一刻,却突然有些释然。一次次毁灭,又一次次重生,在沧桑之后反观诸神的游戏,不过是一群小孩在历史的沙滩上聚沙成塔,潮起了,沙塔无痕,孩子却笑着回家去了。

更多精彩
梦想着远方,不如看画里
《画里的远游:版画家吉田博的一百个世界印象》新书已上市

长按识别以下二维码
便可把远游相关美物带回家

《远游·相思》明信片
浪漫的世界在远方等待

有内涵的阅读丨有情调的审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