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裏又相逢 - 林道群

上週本欄寫黃苗子所錄龔定盦《夜坐》墨蹟,糊裏糊塗將這首七律和他的七言絕句《己亥雜詩》混在一起,蒙書友曾兄指出,在此向讀者致歉。文中同時提到的《字裏相逢》三枚詩箋,一枚《己亥雜詩》,另兩枚詠史律詩,則並不含糊。有意思的是收藏這套《字裏相逢》墨蹟原稿的劉先生,看了本欄提及這批詩箋的編排思量,說是太有意思了。
思量編排一本書,對我這從事編書的,的確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我喜歡作者章節脈絡分明有條不紊,也喜歡作者向達文西學習悄然嵌入一些私人的語碼。既有給普通讀者的顯白寫作,也有留給索隱派考證的隱微教誨。以前編過甘陽寫的一本書,談施特勞斯的《自然正義與歷史》一書。施氏是很有神秘色彩的大儒,著述行文措辭別具心思,成書結構頗多玄機謀略。全書七章,結構奇特,編排像一首迴文詩。開篇第一章,實際上是接着全書結尾而開始的;書的結尾處恰恰又回到全書的開頭。順着古代、近現代、當代的時序,形成一個循環。既然是一個循環,從哪讀起讀到哪裏,可能有不一樣的啟發。除了從頭讀到尾以外,據說還可以直接從現代(第五章)開始,接着第六章,再返回第一章(當代)。還有另一種讀法是,直接從第三章的古代開始。至於作者是不是刻意安排這樣一個從今到古、從古到今的循環結構,一步步誘使讀者去思考現代和古典政治哲學孰高孰低,現代人是否勝過古代人,也只有讀者自己才知道。
讀者劉先生其實已琢磨過,《字裏相逢》排在最前面的是作者用毛筆書寫自己的作品,接下來鈔錄的詩詞,依作者的生卒順序。只是第一枚宋末元初蔣捷的《一翦梅》,編排體例明顯不一致,「當有意為之?」「偶得仿古詩箋,芭蕉綠了,不見櫻桃。聊遣幽愫」,跟書中數量非比尋常的范石湖絕句、顧太清所集宋詞一樣,顯然別寄幽愫,有待發微。相對來說,第三篇《記池塘生春草》是顯白宣示:「余寫作數十年,到老尤其主張直尋,不假繩削,猝然與景相遇,最是可喜。」記得剛拿到手稿時,我就笑着跟作者說,至此宣告,文風為之一變矣。三十年前作者寫《這一代的事》,回應「為文過份雕琢,精緻有如插花藝術」的批評,借跟陳之藩論文學之口說過:六朝詩文繪畫皆不自然,卻淒美之至;芙蓉出水雖自然,終非藝術,人工雕琢方為藝術;野花不是藝術,倫敦公園之野花才是藝術。
自然耶人工雕琢耶?這麼多年後,董先生說:文章只如人,作家書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