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继续
最初的小高潮过去以后,浑浑噩噩地读了一章又一章,怎么这么冗长沉闷呢?直到这一章出现,令我悚然一惊:
“犯罪 是对社会组织的不正常现象的抗议⋯⋯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不能作别的解 释。不许用任何别的理由来解释——别的理由是没有的!⋯⋯”
“如 果社会组织是正常的,那么一切犯罪行为一下子就会消灭,因为失去了抗议 的对象,一切人立刻都会变为正直的。天性是不被考虑的,天性是被摈弃的, 天性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他们否认沿着历史发展道路而发展的人类最后会自 动组成一个正常的社会。相反地,从数学的头脑里产生的社会制度会把全人 类立刻组织起来,使他们转眼间就变得正直、纯洁,比任何发展的过程都快, 不必经过任何历史发展道路!所以他们本能地厌恶历史:‘历史上只存在着 丑恶和愚蠢’——一切只被解释为愚蠢!所以他们厌恶生活的发展过程:不 需要活的灵魂!活的灵魂需要生命,活的灵魂不服从机械,活的灵魂是可疑 的,活的灵魂是顽固落后的。他们需要的虽然是带点儿尸臭、并且可以用橡 胶做的,但却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意志的,服服帖帖的,不敢反抗的!结果 是,他们的全部努力只是用砖砌成墙,设计法伦斯泰尔①的走廊和房间!法伦 斯泰尔成立了,但你们过法伦斯泰尔生活的性格还没有形成。这需要生活, 而生活的过程还未完成,进坟墓还早哩!光靠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逻辑 能假定三种可能性,但可能性却有百万种!撇开百万种可能性而归结为一个 舒适问题!这是最简便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非常清楚明白的,用不着思 索!重要的是用不着思索!人生的全部秘密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
“问题在于, 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 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 法,归根结蒂,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 没有误解的话?”
“我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有合法的权利,而 是这种人有权利味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行他的理想(有 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而有必要这样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 写得很含糊,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 许我没有猜错吧。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①或牛顿的发 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 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的妨碍者或阻挠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 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 人。但绝对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屠杀任何人,或 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盗窃。我还记得,我在文章里引伸开去,一切⋯⋯例如, 甚至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莱喀古士 ②、梭伦③、穆罕默德④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 于他们都制定了新的法律,从而破坏了被社会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祖 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当然,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时十分天真的 人们为维护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对他们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 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总之,我 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但都是伟大的,而且与众稍有不同。我的 意思是,他们甚至能提出新的见解,就其本性来说,必然是罪犯,——当然, 只有程度上的差别罢了。要不然,他们就难以显得出类拔萃;而且仍然就其 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们甚至有拒绝的义务。: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 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 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 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 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 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 开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 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 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 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 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 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在 我的文章里,我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谈他们的犯罪权利的。(您要记住, 我们是从法律问题上谈起的。)但不必大惊小怪:群众差不多从来不承认他 们有这种权利,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这样的处置是完全公正的, 完成了他们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几代这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们供 奉在台座上,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 而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持着这个世界,增加他们的数 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 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自然,直到我们建立新耶路撒冷!”
“不必客气;可您要明白,错误可能只在第一类的人方面,就是说在‘平 凡的人’方面(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是不恰当的)。尽管他们生来就唯命是 从,但是由于某种甚至连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顽皮性格,他们中间有很多人 都喜欢以进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为是‘破坏者’,或是‘新言论’的拥护 者,而且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的确,新人常常不为他们所注意,甚至 把他们看作落后分子或者卑躬屈节的人。但我却认为,这不会有严重危险的, 您实在不必担忧,因为他们决不会走得很远。当然,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有 时可以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过分。甚至不需要人 去揍他们:他们自己会鞭挞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会 互相帮助,而另一些人会自我惩罚的⋯⋯同时他们也作各种公开的忏悔,— —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义;总之,您不必担忧⋯⋯这是天理嘛。”
“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发表一些新见解的人,生得极少,少得 可怜。只有一点很清楚:人的出生规则,这些等级和分类的规则,必须根据 自然法则真实而准确地加以确定。当然这个法则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这个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以后能够为大家所知晓。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 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直到现在还是神秘莫 测的过程,经过某个种族和血统的交配,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自主精 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独立自主精神多一些的人也许一万人中出 一个(我说个大概的数字,作为证明)。更多些的要十万人中出一个。几百 万人中出几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出类拔萃者,也许是世界上有 了几十万万人以后才出现的。总之,我没有向产生这一切的蒸馏瓶里张望过。 但是一定的法则是必然存在的;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哦,老兄,如果这当真不是开玩笑,那么⋯⋯你当然说得对,这并不 新奇,跟我们已经读到过和听到过一千遍的毫无区别;但这里面什么是真正 新奇的呢,——我毛骨悚然地说,的确,就是你一个人所提出的那个主张, 就是你毕竟是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请原谅我吧,甚至这么狂热⋯⋯这样看来, 这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主题思想。要知道,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这⋯⋯这,我 认为,比官方或法律准许流血更可怕⋯⋯”
“那么真正的天才,”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问,“就是那些取得了屠杀 权利的人。那些人即使杀了人,也绝对不应该受苦吗?”
“为什么说‘应该’?这不是一个许可或禁止的问题。应该让他受苦, 如果同情被害者的话⋯⋯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对于有大智的和深谋远虑 的人永远是不可避免的。我觉得,真正的伟大人物应当忧天下之忧,”他突 然沉思地补充说,甚至不像是谈话的口气。
他猛然抬起眼来了,沉思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一边拿起 帽子。跟刚才进来时的神气比较起来,他是过于镇静沉着了。他也有这种感 觉。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就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更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开 玩笑的想法,心理上的⋯⋯您写文章的时候⋯⋯嗨,嗨!您免不了把自己也 看作,——哪怕只有一点儿,——用您的话来说,一个‘不平凡的’、能发 表新见解的人⋯⋯是这样吗?”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地回答道。
拉祖米兴扭动了一下身体。
“要是这样,难道您就决意——因为生活上某些挫折或穷困,或者为了 使全人类幸福,——去逾越一切障碍吗?⋯⋯比方说,杀人、抢劫?⋯⋯”
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向他挤挤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刚才完全一样。
“如果我逾越了,我当然不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带着挑衅的神气, 傲慢而鄙夷地回答道。
“不,我只对这很感兴趣。说实在的,为了弄懂您的文章,而且只限于 语言规范方面⋯⋯”
“呸,这多么露骨和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说一句,”他冷冷地回答道。“我并不把自己看作穆罕默德 或拿破仑⋯⋯也不自认为是这一类的人物,因为我不是他们,所以我没法作 出使您满意的解释:我会怎样行动。”
“得啦,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个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波尔菲里忽 然用非凡亲昵的口气说,连他的声调里这会儿也含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劈死我们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是不是一个未来的拿破 仑?”扎苗托夫忽然从角落里唐突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作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忧闷不 乐地拧紧了眉头。在这以前,他仿佛已经开始注意到什么。他愤怒地四下望 望。一阵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返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菲里和蔼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我十分高 兴跟您相识。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照我所说的写份请求书来。最 好您亲自到那儿去找我⋯⋯一两天内随便什么时候⋯⋯明儿也好。十一点钟 我一定在那儿。办完一切手续,我们谈一谈⋯⋯您是上那儿去的最后一个人, 也许能告诉我们什么情况⋯⋯”他态度极和善地补了一句。 “
您想要按照法律程序正式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厉声问。
“为什么?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您误会了我的意思。要知道,我不放 过一个机会⋯⋯我已经跟所有押户都谈过话⋯⋯我已经从一些人口中得到了 证词⋯⋯您是最后一个⋯⋯哦,顺便说说!”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 叫喊道。
“您七点多钟上楼的,可曾看见二楼上门开着的那套房间里——您记得 吗?——有两个工匠,或者至少有其中的一个?您看见他们在那儿油漆吗? 这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
“两个油漆匠?不,我没有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慢条斯理地仿佛 沉浸在回忆中似的回答道。这当儿,他的神经根根紧张起来了,因为想 快些猜出圈套设在哪里,有没有疏忽大意,而痛苦得心都揪紧了。“不,我 没有看见,也没有注意到开着门的那套房间⋯⋯可是四楼上(他已经充分了 解这个圈套,觉得很得意)——我记得有个官吏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 凡诺夫娜对门的那一套房间⋯⋯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士兵搬 出来了一张长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跟前⋯⋯可是两个油漆匠⋯⋯不,我记不 起有油漆匠⋯⋯而且似乎没有一家开着门。是的;没有⋯⋯”
“你说什么啊!”拉祖米兴仿佛清醒过来,领悟了似的,忽然叫道。“在谋杀案发生那一天有两个油漆匠在油漆,而他是在三天前上那儿去的?你问 这干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门。“该死,我被这 件事搞糊涂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仿佛很抱歉似的。“弄清楚七点 多钟有没有人在那套房间里见过他们,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我以 为,您也能告诉我们⋯⋯我完全搞错了!”
“你应该细心些。”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异常客气地送他们 到门口。两个人走到了街上,他们都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走了好多步路, 没有谈过一句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深长地舒了口气⋯⋯
这难道是尼采超人哲学的雏形?怕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