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与致远
对于为什么要爬高山,几十年前西方的爱好者给出一个回答:“因为山在那里。”被后来人引为妙答,若照此说,要问狗为什么吃屎,狗即回答“因为屎在那里”?这种参禅式的话只显示在追问意义上的无能,它也并未表达某种信念。 重阳登高,一些地方还插茱萸,这应属巫风遗绪。《诗经·鲁颂》有言“泰山岩岩”,以状其巍,泰者,大也,奉之为宗,封禅之首。为何登山之巍峨者,因为可通天,就跟巴比伦修通天塔一个道理,但其目的要说的不过是君权神授而已,号称奉天承运的帝王以此愚弄蚩蚩黔首 。依《山海经》所述,高山之上皆有大神,昆仑山乃帝之下都,青要之山为帝之密都,玉山住着西王母这个妖精……《淮南子》:“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高大的树也是通天工具,所以至今还能见到有些高古大树之下被人围以红布立龛焚香。人登山高与神通,神也从高山大树作阶梯下凡,这反映在汉字上,屈原的《楚辞》巫风迷天地,其中涉及登山祭神神从高下,用陟、降二字,阝由阜字演化而来,阜是象形字,图示为地平线上三重山,顺时针旋转90度的结果,阝是书法将三重山简化成两重山。步与夅都是两只脚,前者表示上山,后者表示下山。 不但希腊众神居住在奥林匹斯山。圣经中也搞这一套,耶稣登山发表谕言,以显示自己是圣子,代表神讲话,你们还敢不当真?
刘禹锡《陋室铭》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胡诌之嫌。既然要通天,当然以高为上,五岳都是相对高程较大的,不高不易够到天,神仙也就不作上选。水不深怎宜龙居?龙困浅潭遭虾戏,恐非佳境,何灵能有?中晚唐已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盛唐气象,退守陋室以致阶上生苔,为难于儒佛之间难求高远以安心神。这篇小文不但开头两句有问题,难言精工格局也小,远非金翅擘海,香象渡河的气象,近于虫吟草间,这种馨德也就是自我安慰了。至于后人搔首弄姿,附庸风雅将它书之于室,更是无知之标榜了,德未必馨,不是小人就不错了,更别指望他们能有析理而辨是非的反思能力。对品德的评价更多来自他人,来自他人的意见被自己和他人肯定或称赞的,构成荣誉。对荣誉的热衷则为外界意见的施加影响提供了机会,成为人的一个弱点,评价人的人往往把自己放在高位,统治他人的人就热衷为下属颁发荣誉;以康德的观点,这里有一种奴隶意识。没有他人的颁奖而自嗨,是种酸葡萄心理的失落,德馨与否何必自夸呢?不在高处自有不在高处的意念,却不必说已然有高处的名誉,落入人不知而寂寞的不自然甚至牢骚。如此看来,金经实在无用。所以,等而下之,有人吃屎,也实在不奇怪。有山就爬,有屎就吃,不讲道理,也稀有修炼素养的品德,出行唯恐人不知我。 以自然物品评人物盛于魏晋南北朝,反映了这一时代对自然风景的审美观,人行于山水间,以之作为人格化的关照对象,于是山水诗、山水画发展。陋室铭文不求山高水深,可谓引流后来的文人胸怀,“ 一勺之水成江湖,一拳之石成山峰 ”,缩微一勺一拳,也就格局小到亵玩了,也不是自然了,也不是山水了。一块石头不是山,正如一个细胞不是一个人。 怪力乱神退去之后,登高者六神恍惚,恐高的原因不在上行,而在于顶点之后马上就是下落。面对苍茫天地,宇宙浩瀚,显出登高者的小与局促,再没有神可以上达。陈子昂登上黄金台即是如此,面对悠悠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见用,茕茕相吊,怆然泪下。初唐气象,与詹森主义者帕斯卡肯定人的伟大完全不同,差距在于前者主情,后者认识到人的尊严在于思想,建基于理性之上。人不需接通天神,“ 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 ”由杏仁核上溯至大脑皮层,人的境界才到此宏开。入了彀的陈子昂气象再宏大也没有自主的帕斯卡宏大,不见的古人不就是用人之人与被用之人的主奴二重奏嘛,连办戏班子的李渔都比不了,李渔毕竟最大程度做到了自主,不入彀又敢质疑反思的黄宗羲才是登高健将,言词之间不见疑神疑鬼六神恍惚。至于旅游拍照,则相当于孙猴子五指山下撒尿“到此一游”,纯属动物标记领地的无意识行为,与精神无关,侈谈什么征服?也无非再回到办公室争权夺利,哄抢仨瓜俩枣罢了。更别号称自然主义,何见梭罗式的头脑与作为?
世界那么大,很多人想去看看,“致远”的诱惑从未断绝。尽管海子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更加孤独,海子的远方显然是失败式的,他没有发现令他幸福的东西。诸葛亮的名言也涉及这个主题“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但他明的什么志以能使他抵达远方呢,他认为的远方有什么呢?以之为口头名句标榜的人,不知有几人思考了。如果没思考,按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公式审查,这些崇拜者连存在都不存在,即no being,说得更严重些,连人都算不上,就谈不上什么致远不致远了,也更谈不上到远方求取什么了。诗言志,所以海子的“志”是一片迷茫。
当一个人行事谨慎时,他人总认为这个人不够自信,在我们一般人的观念中,自信与谨慎是矛盾的。而在奉苏格拉底为师的斯多葛派的爱比克泰德看来,二者恰恰是统一在一起的。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审查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审查什么呢?爱比克泰德给出的答案是:表象。理性是人从神那里分得的一部分,它是各种表象构成的系统。一个人的意愿划定了他的权能边界,这个意愿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志,但他比志的范围要大,包括一个人都世界的认知与看法。爱比克泰德认为,在自己的权能或意愿之内的事他不会心怀恐惧,完全可以泰然处之,只有在自己权能或意愿范围外的事才需要谨慎。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反映他对死这回事是存而不论的,或没有认知清楚的,这种当作不存在的态度,所形成的的文化就是对死的恐惧。而爱比克泰德说,可怕的不是死亡和痛苦,而是对死亡和痛苦(包括孤独等)的恐惧,苏格拉底将之称为“ 恶魔面具”。他不害怕,是因为他认知清了死亡,将其移入到自己意愿与权能之内。将“恶魔面具”翻过来,认知了死亡,才能消除恐惧。死亡就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在我之前它们是分离的,在我之后它们同样是分离的,这一切是为了完成宇宙的往复循环,我何必悲伤恐惧呢?由此,爱比克泰德的观念超越了生死,可以到达远方,求得宁静与幸福,而海子不能,孩子也不能,因为孩子是无知的,没能通过理性审查生活的表象,达到知而成“人”。所以,不是“宁静以致远”,而是认知到位而心灵无所畏惧,获得自由而无远弗届。这句话确实厉害,为何连个祁山都甩不到身后驱马长安城下,使后人自以为英雄挤巴如雨,难道寄望后人将其追为烈士吗?驱山河风雨以为兵,猴子曰,乃旁门左道。曹操反倒在那里暮年壮心不已了。语似近哲,内核智有未逮,终不能致远。迷于语音而乏于透析者,芸芸,泥矣。
因此,对于为什么要登高,为什么要去远方,所有的人都稀于回答,所有的目的都是一片空茫,抒情不能舒解这一恐慌,唯有通过理性审查表象,可以求得值得的生活。道家逃到深山获得的也不是自由,它回避对问题的思考与认知,不能扩展自己的权能范围,其“志”何在呢?不但金经无用,信各种神也帮不上忙。那死在山上的人与死在房中的人,也没多少差别,你依然弄不清一个终极问题:你是谁?但登高者及后来的追随者的回答并没有要追寻这个问题,它没有送上任何一个目的,连“快乐”俩字都没挤出来。
与之反向,登高的反面是下坠,对下坠境地的设想,经典图式是基督教与但丁的炼狱,佛教的阿鼻地狱,那里是受罪的所在,不是快感崇拜者愿意思考和向往的,因此,快乐崇拜者也就说不出警世通言,豪情万丈里也就缺少对自我的反思。刘禹锡虽遭流放,但自我标高以求自适,这并非什么乐观主义,而是错失了反思而拓展进路的机会,精神领域没有得以扩大,只能收缩自我,以求辗转空间,这种翻身是从自残中得到的,雷同于削足适履,其中儒毒深矣,毫无开创与变革能力。那登上珠峰的人络绎不绝,有吗?反之,但丁则气度宏伟,流放之中,当有人提出以屈辱条件把他召回佛罗伦萨时,他答说:“难道我不在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和它的人民面前屈身辱节,我便不能思考宝贵的真理吗?”其人性的光辉齐之日月,非登高之辈可达,星空可望,只在举首之间,而沉入炼狱,其勇何人堪之?儒家向来养浩然之气,吐正气之歌,演示于主公与同侪,终非超迈自由自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