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岭幽胜


蒋公对故乡溪口十分情重,自他发迹以后几十年间一直致力于家乡建设。他出资兴办教育,建造路桥,修复祠堂。可谓无一事不过问。在民国,奉化溪口“文昌阁及周边武山剡水风光”更被列为全国名胜之一。 这不仅是因为溪口镇古来的山川形胜优厚,更有蒋公的着力经营。虽然他曾居于高位,但他无外乎也是一位传统的中国文人。他在溪口留下的建筑遗迹不应该只有历史和政治价值,也应该在园林建筑层面上讨论。这更有助于从侧面去发现蒋公是一个怎样真实的人。 这是一组赏用结合的基于自然山水的别致园林。 溪口镇群山环抱,一水绕南,为风水地理之佳处。四明山脉向东,于奉化溪口镇东留下一块余脉,此即武山。武山南伸,直至入剡溪中。剡溪九曲回环至此,山阜突入溪水中,山水陆因突变而得险奇。《四明谈助》云“畸山为溪口镇关锁,突出溪水。”溪南又大山横亘,雄关锁踞,只留下武岭一豁口。古人云此地恍若陶渊明之武陵,故以“武岭”名镇口。蒋公在《乐亭记》中云:“武岭突起于剡溪九曲之口,独立于四明群峰之表,作中流之砥柱,为万山所景仰,不偏不倚,望之巍然。”


武山南端没入剡溪处称潭墩山。文昌阁即在潭墩山之巅。它始建于清雍正九年,“为溪口文士拜祭文昌帝君和雅集聚讲之所。”1924年清明,蒋公回乡扫墓见文昌阁破败不堪,便出资重建文昌阁。1927年他和宋美龄完婚后,便定居于此。1939年,日本人入侵溪口,将文昌阁移为平地。现存阁为1986年按原样重建的。
1925年阁完成之际,蒋公改其名“为乐亭”,并作《乐亭记》。这篇亭记仿欧阳修《醉翁亭记》,文采斐然,别有韵致。他写出了文昌阁周边绝妙的山形水势和文化意趣。 “岭上古木参天,危崖矗立,其下有溪水潆洄,游鱼可数;牧童渔夫徜徉其间,乐且无穷;其幽静雅逸之景象,窃叹世外桃源无事他求矣!而隔溪绿竹与岭上之苍松,倒影水心,澄澈皎洁,无异写真,其有岁寒君子之逸致乎!” 在这样的环境中造建筑,他并没有采用较为保守的“隐”的思路,而是采用了高高凸起于丛林的“显”的策略。这是极为大胆的。所谓“奎阁凌霄”最能概括这样的气势状貌。民国重建的文昌阁建筑面积500平方米。建筑共两侧体量较庞大,建筑形式是近代西方建筑样式与中国传统大屋顶建筑形式的融合。体量参差错落。阁四面开敞,远山近水皆收眼底。其中南面临空瞰水,而西面则设观景平台,山径蜿蜒而下,伸至水边,正与憩水桥相连。


桥与阁高下相成,实为此处山水古木高阁间关联融动的一个点睛之笔。潭深水碧,溪水没入虹桥之下,不尽之致。这座虹桥原是平桥,在宋美龄的建议下,拆掉重建而成。两者相比,这一改动使原来单薄的平桥有了体量感,才与高阁相匹配。虹桥四周颓石几许,犹如园林中之假山叠石。上部古木交柯,绿意蒙蒙,而下部与水衔接的山脚部位正是石矶,有层次的对比,也有落水处的强调。

这里的虹桥并不是一座真正通过式的桥梁,而是类似于一个观鱼台,古有“碧潭观鱼”之美誉。就像许多私家园林中,常会设置的“知鱼槛”那样,大概都在追逐庄子“濠梁观鱼”的文化意趣吧。

山往东延展,“剡溪小筑”在焉!这座被当地人称为小洋房的建筑是1930年由蒋介石出资建造的,当时是“为蒋介石住于文昌阁之时,便于使唤近身幕僚而建”。1937年蒋经国自苏联还乡,便居住于此,自此这座小筑就成了他的别墅。建筑外型上十分洋气,这主要体现在平屋顶形式,欧式的栏杆,线脚,楼梯等局部装饰上,但整体来说这类装饰都在比较克制的范围内。
除此而外笔者以为无论在平面上,空间上还是在与自然的关系上这一建筑都十分“中国传统”。它是一只有传统风骨,但却披着洋气外衣的中西合璧式建筑。但这种结合的结果在我看来有着值得玩味的东西。
这一小筑背山面水,紧靠在剡溪岸边。它是一个拥有前后天井和前后廊的三开间两层建筑。前天井向溪流开敞,后天井则较封闭。当心间为穿堂,两侧为卧室等房间。这类似于一般山地民居中面向风景开放的长屋民居。为了方便与西侧山顶的文昌阁有更紧密的联系,它的主入口被设置在了西侧山墙面上(与正面进入的传统建筑有所不同)。进入的方式也颇为独特:高处的山径在一座平桥前终结,跨桥而入小洋房的二层前廊。次入口设在东面后天井山墙侧,这一入口往北延伸至武岭山门二层。另外在二层当心间前廊处,有大跑梯直接下到剡溪岸边。这三个入口各有需求,除了通过建筑内部联系,还可以通过环绕建筑的小径将三者联系起来。由此在小洋房周围形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立体流线网络。游而不尽,回环往复,空间的错综变化在这样极小的范围内。

山水交汇处都是石矶或压于水面上的林木等自然的岸线,到了小洋楼处却以人工岸线收结。整座岛山在此处的岸线设计最为精心。岸线从西往东可以分为四个区:跳台区,圆形埠头区,小洋楼房前观水台区,古樟观水台区。这条岸线并不是一块平坦地,而是起伏变化的台地。四个区之间都有高差,大体上呈现出两侧高,中间小洋房前观水台区较低的趋势。各个区之间的联系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侧向连接,有的是三向跌落,有的是直连。岸线与水的边缘线在平面上也不是平直的,而是有凹凸变化的。其中跳水台区凸出岸线,而圆形埠头区又内凹收入,这都是在各自功能导向下的结果。近水的姿态通过竖向的下沉与高起,水平的内收与凸起得到了强调。

四个区同时衔接的也是四条不同方向的垂直岸线的纵向路径:跳台区和小洋房主入口平桥的衔接距离较短;圆形埠头区连接的是一条长长的小洋房西山墙的下穿小径;小洋房前观水台区则是直连小洋房二层的跑梯;古樟观水台区则作为东山墙外一条小径的收尾。四条纵向路径都有一种奔向溪流的意图。无论在小洋房的室内还是周边,都试图在让所有的步伐缓缓走到这处人工驳岸处,去欣赏无限溪山的美丽。
在我参观小洋房之后最难忘的始终是从小洋房二层通过一段直跑梯,穿过前天井,穿过墙门,穿过竹丛,空降到溪边的感觉。其旁古樟脉脉,整个枝干前倾,向溪流压去,这种种的景观的意图无不是中国传统的趣味。



这个前后天井的两层楼房,在一二层的室内甚至天井中都没有太多的角度能看到溪流,因为面流的南面不仅有高高的围墙,还有高过围墙的密密的绿竹,很显然这是在设计上有意屏蔽的。只在当心间位置留下惊鸿一瞥的水光。在这样一个四面风景绝佳的地方,如何有限度的开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同样的屏蔽方式还在于对北面的处理。小洋房的北面院墙砌筑到了二层高。可以说,这是完全屏蔽了北侧的山景。在北侧院墙外,种了诸多高大的乔木,即使在天井中仰视天井,收入视线的也都是这些树木。
这种屏不仅是要把人吸引到岸边去,也是在吸引人跑到屋顶平台上去寻找与一二层完全不同的景深感。屋顶平台上俯瞰溪流与南侧群山,赏心悦目之致。而它平台的北侧则是高大的乔木形成的一个屏障,犹如那坚固的稳定的山一样。

能使竖向的不同层之间联动的是北侧天井中的楼梯。从一层东侧山墙进入后天井,一部L形的室外折梯直接引导人进入二层走廊。二层与屋顶之间则以双跑梯相连。一层到二层楼梯以混凝土作为扶栏靠手,而二层到屋顶层的楼梯则使用黑色金属。上下之间有下重上轻的虚实变化。很显然这里的楼梯除了功能外,有景观造型的意图。这种思路便是很西方古典建筑传统的。但在此处与天井,植物结合在一起,又非常的中国,可以说是中西之间建筑意趣的巧妙融合。


小洋房周边的植物配置也是值得说道的,除了上文中已经提到的北侧屏障一样的乔木,南侧显得文气又遮蔽的竹丛和面溪压到池岸上的古樟外,后天井中一株丹桂的配置更显得精心。这株丹桂由宋美龄手植,但并不像别处是栽在天井中,它是被种在院墙外。香气芬芳透进来,绿枝一团透过围墙下垂下来。粉墙为壁,绿意窜头,香气满屋。裁剪掉了不甚美观的丹桂树杆,读得香气绿意,是别出心裁的种法。更何况它在垂直交通的旁边,从一层仰望桂花,到二层逐渐靠近,再到屋顶上手触桂花,人随着楼梯盘旋而上的同时领略到的是桂与人身体之间的不同距离。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空间。距离的拉近和疏远都是人连续漫步在空间中的体验。
文昌阁和小洋房在剡溪岸边是作为最美的主景来塑造的。但到达他们的山径也是极为有趣的。入溪口武岭城门,就被一条古意浓厚的山径吸引。拾级而上,不到20米左右而至乐亭(蒋公改名文昌阁为乐亭,但当地百姓却称此亭为乐亭)。再行几步就至水塔。道旁古木参天,空间幽闭。此道是前往文昌阁和小洋房的必经之路。行至文昌阁才得远眺山水之视野。过文昌阁,随着被古木环包的山径而下,来到小洋楼前,视域再次变得广阔。文昌阁在山巅是高处俯瞰的视线,小洋楼在水际,大致是平视的视线,两者也是不同的开阔。



武山南端的这组园墅得益于对自然山水的改造。山水古木与阁,墅,亭,台,桥,埠融合为一体。独特的环境,中西结合的民国建筑形象和比江南传统园林更大一些的建筑尺度是它与众不同之处。民国以来,文章多记述它与蒋氏家族的关系,而未有真正从园林建筑的角度详细解读的,本文的努力就在于补充这样的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