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小百合《我的一百部电影》第四章(2):海峡
2.海峡
听说《海峡》仍由前作《动乱》的森谷导演执导,而且再度和高仓健搭档,我高兴地接受了片约。
影片生动地描写了一群开掘沟通本川和北海道之间的青函隧道的男子汉,几十年如一日艰苦奋战的壮举。剧中,我扮演一位久久爱慕着“隧道师”阿久津工程师的女子,名叫多惠。
多惠是福井旅馆的女服务员,由于她的疏忽引起了一场火灾。许多人在火灾中丧生,多惠不能饶恕自己的过失,她来到龙飞岬的断崖上想一死了之。幸好被阿久津撞见,他把她救了下来,并带她来到海角的航标灯塔上。
“真没出息!大家都活着呢。”
得到鼓励的多惠,从茫然若失的世界中走出来,回到了现实,“哇”地一声,哭倒在地。
影片于1982年12月在青森县的龙飞岬开拍,一个月的外景拍摄后,回到东京开始内景拍摄。
可是,我是以沉重的心情迎接这一天的。
“真对不起;这个镜头让我重拍一遍!”
“怎么了,小百合,为什么?”
“我没演好。真抱歉!”
我认为我心里根本没有多惠,只是勉强用形体在表演,仅仅是表面的演技。我为自己如此糟糕的内心状态感到后怕,不由自主地在导演的一声“OK”后喊道。
正式拍戏时的热情气氛消失了,空气一下子变得冷漠冰凉起来;森谷导演睨视般地站到我的跟前。
咳!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霎时,后悔之意穿透了我的心肺。不说该多好啊……
——正式拍摄,意味着只拍一次。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不满意的,就应中途提出暂停!——森谷导演平素就严格告诫过剧组人员。记得,在拍《动乱》时,当刚拍完一个重要的镜头,录音师叫道:“远处有狗叫声,请重来一遍!”森谷导演听罢,火冒三丈。这情形,
还历历在目。
不知如何是好——森谷导演显得非常为难,一动不动。难堪的沉默。我已不敢再看导演的脸,低垂着头。
“导演,就再拍一次吧!”高仓健实在看不下去了,替我打圆场。森谷导演只是努了努嘴。这样,我得以重拍。
真惨!负担过重,第二遍拍得更糟。本想让导演以为重拍的必要性,结果却让他觉得这次更糟糕。
我痛恨自己,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摄影棚。
一个月的内景拍戏结束后,我们森谷摄制组再次奔赴龙飞岬外景地。
龙飞岬是被称之为连鸟都停不住的悬崖绝壁,时有暴风肆行,风速高达每秒70米(风量单位,超过17级大风)。岬角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旅馆,它被无情的狂风包围着,犹如地震般不停地摇晃,这里没有弹子房,只有一家小酒店。买东西也全靠工地人员宿舍里的小卖部供应。旅馆离小卖部仅百米,我上那儿买东西,竟被巨风掀起,摔倒在地。晚上,狂风呼啸,隆隆巨响,如果不带上耳塞,我就根本无法入睡。这种地方为什么非要住人呢?这样的疑问与日俱增。
拍摄时则更够呛。首要的是牢牢站稳在地,任凭风起,也不能使身体晃动。那是每一级风量就让人感到体温下降一度的地方,所以,脸、手等外露部分转眼变得通红,冻僵了。那时,连张口都很困难,哪还谈得上什么演技。
多惠得救后,想开始重新生活,便在龙飞扎根住下了。25年里,就连一次也没向阿久津吐露过爱心,就这样,她默默思恋着他,生活着。女人是不能进入施工中的隧道的,多惠也未能进入阿久津的心中。而她却忍耐着,坚强地生活下去。
在我内心里,这样的多惠,我怎么也不能使之形象化起来。我很苦恼。
《动乱》中的阿薰,一生中还有过一次,面对宫城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多惠一次也没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情,就和阿久津永别了。25年里,她忍耐着,一等再等,没有了女人的青春和欢乐,阿久津离去后也依然留在龙飞……
这种力量,究竟来自何处?是爱上了一个男子才使她变得如此坚韧呢,还是置身于无情的大自然怀抱中才使她变得意志刚毅起来的呢……我不得要领。就这样,影片终于脱机完成。
火灾后,多惠不顾一切地想以死了却人生的镜头,在摄成的影片中被抹去了,之所以剪掉是因为我没有准确、恰当地表现多惠当时的复杂心情。
续前作《动乱》之后,能有幸再度和森谷导演、高仓健那样杰出的电影工作者一起拍片,我情绪高昂,干劲十足;然而,我却没有做好角色,把它给演砸了。不过,我却从另一位主演者森繁久弥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无论艰苦的拍摄有多么疲劳,森繁总是带领剧组人员一同去吃晚餐,然后,说笑逗乐,使我们对明天充满希望。他的这一现身说法,使我强烈地感受到拍电影时的和谐气氛是何等的重要。
任何时候,排戏表演都具有多种的表现方法,可谓变幻自如。我第一次感受到“柔”的表演——森繁显示了他出演了近三百部影片的精湛技艺和丰富的经验。
在如此残酷的大自然中拍片,在某种意义上,它成了我珍贵的财富。如果超越“寒冷”这个词,怎样演戏——那已不是什么演技了,而是同自然共生存的我的形象印在了银幕上。
那以后,偶尔在严冬时令的雪山上拍片,我能始终微笑着——它同龙飞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海峡》是一部给予我各种体验的、留下深刻回忆的作品。
森谷导演喜欢拍摄反映严酷自然的影片——《八甲田山》后又推出《动乱》和《海峡》,他热爱青森美丽的大自然。森谷导演是个直性子的人,虽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是个热心肠的人。拍片期间的晚上,他常常趁着酒兴,逗我们开心。
也许在拍摄《海峡》时,癌症已悄悄侵蚀着导演的身躯。病房里,导演躺在病床上。“小百合,你可来了!”他感奋地说着,喀哧,喀哧,用手使劲地揉着湿润的眼眶。森谷司郎导演这一最后的举动,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是他使我产生了对电影的向往。
始终在寒冷环境拍片的森谷导演,现在安息在南方的岛屿——西表。生前他一直很寒冷,现在可以好好温暖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