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冰箱是个地质考古现场
有一次,我回家吃饭,他端上来一锅鸡汤,并且声明:“这不是一般的鸡汤,这个汤里,我放了鱼翅。”
“哟嗬,高级了!”我筷子伸进去捞啊捞,然而宇宙般虚空的汤里什么也没有捞到。
“鱼翅烧化了哎!这还是那年,邵XX的妹妹送的。”
邵XX的妹妹送的,我心中默默一算,那年,我上高一。今年,我四十一。也就二十五年吧。
一家人浑若无事地喝着古董鱼翅汤。
这样的情节,在我家是老梗。
以前还吃过十五年前,我去天柱山旅游带回来的石耳(基本上是黑色小块非牛顿流体)。
还有什么十年以上的三七粉、阿胶片、五年左右的冻肉、海参,三年左右的鸡腿、鸭翅等等。
这些东西,在做成菜之前,都待在爸爸的冰箱里。它们就像蛰伏十三年的蝉一样,在黑暗中度过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最后在锅里绽放一下光华,以某种莫辨的形式出现在餐桌上,消失在胃里。而此时,与它们同一年生长的食材,那些同类,海参也好,三七也好,猪也好,驴也好,早已转世投胎成人了也未可知。
我家的其他电器,特征都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凑活。苟延残喘的空调、有自己的想法能独立行走的洗衣机、摇摇欲坠(这个词不太确切,因为它坠过一次)一开动就发出手扶拖拉机的响声的抽油烟机,等等。然而,唯独,冰箱是个正经冰箱。
何止正经,简直是冰箱界的巨无霸,美的家用最大的那款,媲美大衣橱,门也是像衣橱那样对开的,耸立在狭小的客厅里。
打开冰箱,就启动了一个考古项目。
最下面的泥盆纪(随口说的,不一定符合地质年代)地层里,埋藏着早已莫辨形状和颜色的食材化石,可能是从上个甚至上上个冰箱里转移来的,三十年前的什么腌腊制品。
再上面一点有个寒武纪物种大爆发的地层,年代可考,就是1999年,我妈生了场病的那年,亲戚朋友送了许许多多补品和药材,什么洋参丸啊,灵芝粉啊,鹿茸片啊,不明功效的胶囊啊,千奇百怪,如今也通通化为凝结着寒霜的坚硬化石。
然后就是侏罗纪和白垩纪,在这里可以挖掘出好歹能辨识出品种的各类动物的遗体,鸡、鸭、猪、牛(以上两种当然不是整只的)、大明虾(我工作不久的某年春节单位发的福利)、黄鱼……反正说它们是形态各异的恐龙也未尝不可。
最上面,是近半年来放进去的东西。
我现在意识到,爸爸的这个爱储存食物并绝不浪费的怪癖,其实,是一种心理缺陷。他小时候食物匮乏,一度饿到肝损伤。平时没有肉吃,只有我奶奶在每个月厂休的那天,才会带一块猪肚腩肉回家烧一烧,家里小孩多,一个人只能分到指甲盖大的一块。他是老大,要让着弟妹,有时连这一块都吃不上。
所以,现在,食物成了他心理安全感的来源,他要屯积多多的食物,要一个巨大的冰箱,把里面塞得结结实实,这样他才感到人生终于舒适而安稳。
还有一次,我回家吃饭,端上来一盆油爆虾当面浇头。我觉得这盆虾很眼熟啊。“这个,是不是,中秋节的虾?”
“对。”
“这都一个多礼拜了吧,吃了要拉肚子的吧!”
“能吃!你不吃给我吃!”他说着就把虾全倒在自己碗里。
“那我还是吃吧。”毕竟他也七十岁了,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承担那些被虾壳包裹的腐殖质。没错,虾壳固然完好,里面却成了糨糊般的腐殖质。
我以难以想象的勇气把它们吞了进去。
“还好吧,也就每人三只。”他一边嚼一边语气很轻松地说。这的确不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来鸡蛋臭掉他也可以蒸一蒸当臭腐乳吃的,连那黑乎乎的颜色也很仿佛。他是个隐于市的食腐版贝爷,否则怎配得上这个地质年代级别的冰箱。
然而,当我挑起面条时,发现,拿了个尼的!居然面碗里出现了第四坨虾壳装腐殖质!我保持面部表情的平稳,暗暗地把它夹出来,然后放进了衣服口袋。
吃完饭,走出家门,我就把它扔给了流浪猫。流浪猫闻了一下,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