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写作的日子
(一) 去年暑假,我只身一人离家来到南京,临走之前我告诉父亲是去南京的朋友家里做客,吃住都在那,开学之前便回来,父亲看我有人照料,便放宽心准许我离开。 当天下午2点32分,我背着包上了火车,上车前父亲从安检处偷溜进月台,嘱托我一些事宜,随后目送着火车离去。 为了省钱,在火车行进的4个半小时内,纵使我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也没有去买乘务员小推车上的任何东西,我仅仅用余光去瞥着那些饮料与零食,把眼睛当作嘴巴,缓解着不必要的饥饿感。 在一阵嘈杂中,车厢内的喇叭将我从沉睡中惊醒,广播里不断重复着前方到达车站的名字,我看着窗外,此时余晖已尽,但天空仍是亮堂,夏季的太阳很仁慈,保留了些许安全感给我。火车停靠后,我跟着下车的人群从出口处来到站内大厅,这里没有什么朋友等我。我抬头看着火车站穹顶,似是来到了皇宫,但这仅是我的臆想。我希望以一个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地方来作为我旅程的起点,北京缥缈遥远,上海雍容华贵,我曾看着地图,思来想去,终选择了南京。南京,你会为我的到来而悲伤流泪吗? 那天晚上,南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闹,我走在应天大街上,具体是哪条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这两个月内是否能够找到某些东西,一想到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我没有任何恐惧反而兴奋起来,兴奋到在银行自助机旁都无法睡着。 第二天我在热河路附近的破旧民宅里租了一间屋,用的是我大学一年存攒的钱,房东阿姨人很好,对于我从哪来以及要干什么,她没有多问,我想,她早已习惯这世事上的一切了,她明白这座城市不光属于她们那一代人,也属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房间很小,仅有一张床和一件配套的小桌椅,不过这对于我来说早已足够,我从包里拿出纸笔以及一本波拉尼奥的小说,我看着它们,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个时代终究是属于我的。 (二) 我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一单两块钱,中午和晚上包吃,这样一来我便可以节约成本。中午和晚上工作完后,便回到屋内专心写作。 有天晚上回来过于疲惫,躺到床上便睡着了,许久后被隔壁一阵吉它声吵醒,我本想蒙头继续睡觉,无奈声响太大,于是我下床走到隔壁房间,发现门未关,推门后看见一位长发小伙怀里抱着一把吉它坐在地上,旁边是倒落的啤酒瓶。 “老哥······能不能小点声?”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后,突然将脚旁的半瓶啤酒踢翻在地。 “去你妈的,给老子滚一边去!” 我火气顿时上头,刚想顶回去便想起了父亲的嘱托,于是关上门默默回到了屋里。 凌晨两点,在气愤中写作的我听见有人敲门,打开后发现这位高我半头的长发邻居站在门口。 “不好意思,兄弟,心情不好,喝多了。” 他神情有些尴尬,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散。我请他到屋里坐,并倒了一杯茶给他。 “都两点了,你怎么还不睡?"他问。 ”你不也没睡么。”我说。 “我心情差,睡不着,你干嘛呢?”说完,他拿起我的稿子,叫了起来。 “你竟然在写小说!我以为你在写什么文案呢,我说呢,看你这年龄也不像是个社会人,你到大了?” “十九。” “十九?!那么小!看来你以后得喊我声哥啊。”他呲着牙笑了起来,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了包烟。点上。 “抽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 “作家不抽烟还叫作家吗?来,来一根。”说完,他便给我点了一根烟,我也没有拒绝便拿在了手里。 “你要成为作家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哦。”他应了一声,便又抽起烟来,我看着他,也开始抽起来。大约有十分钟的时间,我和他一句话都没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他突然说道。 我摇了摇头,顺手将烟头扔到了地上。 “我失恋了,虽说这他妈的不算事,但就是难受啊。”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说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不知道,可能是你让她失望了吧。”我说。 “算了,算了,不提这破事了,我该睡觉了,我走了啊。”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对我说:“老弟,你一定能成功的。” 我笑了笑,目送他离开。 之后的几天里,我和这位王哥越来越熟悉,他的全名叫王一新,二十六岁,在酒吧里驻唱,梦想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音乐酒吧,他说南京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会一直在南京呆着,直至死去,说这话时,他满脸自豪。 后来有一次,他跑到我的房间说要给我弹吉它听,我欣然答应。于是,李志的《热河》便从此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只不过李志的声音换成了他的声音,唱着唱着,他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地说:“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人生。”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为爱情已经死过一次的我。 他哭了一会后,抹了一把脸,抱着吉它又唱了起来: 没有人在热河路谈恋爱 总有人在天黑时伤感 如果年轻时你没来过热河路 那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很幸福······ 那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歌声之一。 (三) 夏天写作是一件苦差事,那段时间里我有很多次想买电风扇的冲动,但最终迫于经济原因而放弃这个念头。我蹲在椅子上,上下身脱光,只留一件内裤,我看过海鸣威写作的照片,不过他比我厉害,因为他连内裤也没有穿。 我保持裸身写作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直至隔壁又搬来一位年轻女孩时才被打破。 有天中午我刚送完外卖回来,看见一个跟一新哥差不多年龄的女孩走在我前面,手里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上楼。行至我房间门口时,她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笑了笑,随即开门进了一新哥隔壁的房间。我敢说,那一笑确实是我那个夏天见过的最美风景。 后来,我曾多次看见不同的男性出入她的房间,一新哥说她干的可能不是什么正道,事实上,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这个姐姐在某一瞬间确实留给了我最美好的印象。虽未与她说过几句话,但每次见到她,我就想起苏童笔下的女性,一种深潭似的幽苦藏匿在她的身上,无法直视,无法触碰。 再后来,我就没有见过她了,我本想着她应该会比我在这里存留的时间更长些,但没想到她会在一个夜晚莫名其妙地离开,可我确知在许多个这样的夜晚,我都能隐约听到从隔壁传来的轻声哭泣,却似一种巨大的声波,震动着我写字的笔无法继续。 (四)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波拉尼奥被我翻了又翻,我也大约写了十五万字的小说,只可惜未能完成至结尾,我看着那一摞稿纸,心里竟不由得失落起来。 在离开的前一天,我辞去了送外卖的工作,并将我要走的消息告诉了一新哥,他一时错愕,然后连连摇头,我没想到他对我如此不舍。 晚上,他请我吃饭,在餐桌上,他叫我少喝些酒,而他自己却一连喝了好几瓶。 “弟弟,保护好身体,好好写,你一定能成功的!” “谢谢”我笑着回应,然后又喝了口酒。 “呐,我也一定会成功的!”他又说。 “嗯,我相信你。” 饭后回到房间,我请他再给我弹一次《热河》,他回应我说:“弹个屁热河,咱换一首。” 他没有满足我这个离别之人听歌的愿望,热河也终成了记忆。 取而代之的,《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和《Blowin'In the Wind》的曲调在那个燥热的夜晚随风飘扬。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有叫醒要送我的一新哥,独自一人乘火车离开了南京,离开了这座被我刻入心底的城市。 (五) 现在我与一新哥早已断了联系,原因不明,只知他在某一天突然发了一条信息给我,内容仅有两个字:谢谢。再之后,我发现我失去了所有与他的联系方式,他就这样消失在了我可以存档的所有信息簿里。 我能想象得出他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选择剪断一切羁绊,有时在夕阳落山之际,我顺着人行道方向望去,隐约就能看见一个长发青年背着一把吉它,在高楼林立之间,从容迈步,潇洒飘逸。 我恍然明白,在南京的两个月里,让我无法忘却的并非是那些个夜晚伏案写作的自己,而是给我生活以及写作希望的那些个普普通通的人。 南京,从来就没有为我流过眼泪。 (六) 而今,我仍是在写作道路上挣扎蹒跚的人,我感觉我在流亡,在文字中流亡,而我也将继续流亡下去,行至一段路程之后,回头望去,多少年来,总成一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