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公主不开心

01
我喜欢的人叫秦天。他长得像夏日晴空一般干净,待人也温和有礼,可是方才我和他吵架了。
我顶喜欢吃春饼,刚出炉的春饼热乎乎的,一口咬下去酥脆香甜,所以我点了一桌子春饼。秦天不让我点那么多,他说吃不完浪费。我当时好饿,觉得自己连头牛都吃得下去怎么会吃不完这点春饼。可是后来我吃到肚子都圆了也没吃完,他的脸就沉下来了。
我吐吐舌头,同他撒娇。我说,下次我不会点这么多了。
他拉我至窗边,皱眉说,你看,即使在这皇城底下,依然路有饿殍。可想而知,外面有多少人食不果腹。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心里头有些愧疚,刚想道歉,又听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当学学大学士之女敏茹。
我一下就生气了。我最讨厌敏茹,他却要在这个时候提她。
我说,我堂堂一个公主,想点多少春饼就点多少春饼,你只是一个侍卫,你管不着!
秦天微微一愣,退后一步施礼道,微臣僭越了。
这下我更生气了,甩头回了宫。他始终跟在我身后三步之距,一路都没有说话,同宫里那些尽忠职守的侍卫一个模样。
02
一回到宫,我就把殿内的花瓶、杯盏都砸了个粉碎。宫人们吓坏了,一个个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喊公主息怒。
我爬到榻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闷闷地喊,都不许跪,也不许管我。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我反复想起那一瞬间秦天眼里黯下去的光,满心满脑都是后悔。
他现在一定对我失望极了。
我一定更加比不上敏茹了。
宫人们悉悉索索地收拾屋子,我一把掀开被子,他们又齐刷刷地跪下了。
我挥挥手说,不要动不动就跪,都起来,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我的贴身侍女小旗第一个站起来,一脸八卦,说,公主你是不是和秦大人吵架了?
我眉头一拧,嘟囔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下宫人们都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起来。
“公主上次回来摔了砚台,不就是因为秦大人说您字写得没有风骨嘛。”嗯,是的了,他还说敏茹其字有魏晋名流之风。
“还有上上次,秦大人不愿陪您出宫去玩,噢,不,体察民情,您也是一整天都没吃饭呢。”啊,那次啊,我真的央求了他许久,他还是一脸坚决地说要操练,得不了空。后来我索性找父皇停了那天的操练,他却板着脸和我说,规矩能改,人不能改。
这些事情我先前分明都很认真地忘掉了,怎么现下还记得如此清楚?真是郁闷。
我从榻上跳下来,说,不聊从前了,我现在问你们,大学士之女敏茹同我比,谁好?
小旗鬼头鬼脑地说,那当然是公主好啦。您是公主,皇上对您又最为疼爱。您就是天上白玉一般的月亮,她便如那一旁的星子,哪能及得上您半点光辉。
这话虽是动听,可不是我想要听的。
我扁着嘴道,若不论身份呢?敏茹在外施粥办药馆,百姓们可都说她好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秦天说她好。
小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眉毛一挑,说,可您就是公主,她就是臣子之女啊,哪能不论?
唉,罢了罢了,同他们说不明白,还不如去找秦天求和呢。
03
我跑进了侍卫营里,趾高气昂地说,秦天,你跟我来一下。
我是公主,没人拦我。
秦天淡淡地回,公主有何事,就在此处说吧。
旁边侍卫们来来回回,我看见其中有几个明显经过了好几趟,耳朵都要伸过来了。
我可不管,既然他不肯跟我走,那我便在此处说,我反正不怕羞。
我咳了两下,张开双臂,说,要抱一下。
秦天脸一红,脱口而出,抱个鬼!
认识多年,他还从未说过这样失礼的话,定是让我给气坏了。他脸上那么红,满是愠色,好像压着一肚子的火似的。
我闻言掉头就跑,跑到最近的殿里问人要了根毛笔,在脸上画了一道又一道。又一路小跑回去,站到秦天跟前,仰着脸,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是鬼了,你可以抱了。
绷着一张脸的秦天终于被我气笑了。
我抹抹脸认真地说,我是公主,不能长期在外抛头露面,做不到像敏茹那样施粥办医馆,但我明天就把父皇赏的那些个珠钗都拿去当了,换成银钱给敏茹,让她多买些米和药材。你说这样好不好?
我说完之后,巴巴地望着他。我想了一整晚想出来的法子耶,他应该要好好夸夸我。
秦天揉了揉眉头,说,宫里的珠钗,当铺哪敢收,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急了,忙道,那我直接去跟父皇要点银两,好吗?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秦天摇摇头,望向远处。他的视线锐利得像箭矢一样,穿过侍卫营,穿过宫墙,穿过车马人声、繁华错落的街道,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他沉声道,你还是不懂。你做这些,不应是为了顾及谁的情绪。
我假装点点头,心里想着,可我就是不想你生我的气啊。
04
承诺是一定要兑现的,更何况是对喜欢的人说的。
我去到父皇的书房,找他要银子。
父皇放下折子,招呼我坐了过去。他说,小九儿,你母妃去得早,是父皇疏忽,才把你放在淑妃宫里。谁想到那贱人竟心肠歹毒,若不是宫人受不住良心谴责冒死告发……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睛渐渐湿了,又抓了我的手说,你那时候小啊,口不能言,平白落了一身病,医到现在手腕都不得力,琴棋书画没一样能学成的,是父皇对不住你。
父皇年纪也不大,可总像个老头儿似的絮絮叨叨。每次来找父皇,他都要把这些事挑挑拣拣地说一遍。好像每说一遍,心里的愧疚就能少一些似的。我都听烦了。
当时的淑妃,最得父皇宠。父皇是不是疏忽,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就像是唱戏那样,戏台上演什么大家便看什么,台下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揭开戏帘的。
我把手抽出来,说,父皇,没事。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这个人啊,向来都很会忘事的。
父皇命人从库房取了一些银子送到我的住处,我谢恩过后转头便差人送去给了敏茹。敏茹收下银子,还让人带了句话回来,说是“公主人美心善,当为我辈楷模。”
哼,这个敏茹……倒是很有眼光嘛!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随便从哪儿来阵风,都能把我吹上天。直到有天早上,父皇传我上殿。
05
从前也没听说过后宫里有谁被传到前殿去。
我去殿上的时候,感觉气氛好像很紧张。黑压压的朝服站了一屋子,跟乌云压城似的。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认出了秦天,他永远一本正经地站得挺直,跟那些卑躬屈膝、刁钻圆滑的老狐狸们都不一样。我迎着他的视线朝他眨眨眼,他的目光微微一滞。这样茫然的不确定的神情甚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的呼吸也跟着微微一滞。
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我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皇上,”朝臣里走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眼下柔然大军来势汹汹,切不可硬来。且他们只是想要求娶我朝公主,其他也并未提什么过份的要求。”
“求娶公主!?”又一白胡子老头怒气冲冲地出列,“大军压境求娶公主,万没有这种求法!”两撇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其余众人噤如寒蝉,纷纷从眼底暗戳戳地探出视线投向殿上主位。
柔然?大军压境?求娶公主?我试图努力捋顺这几个词和我出现在这里的关联。
父皇终于开口,他说,小九儿,今柔然前来求娶我朝公主,你的姐姐们皆已出嫁,唯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父皇不逼你,要嫁还是要打,小九儿自己选。
朝臣们在底下嘀嘀咕咕,似乎颇有微词。
这时候秦天出列道,皇上,微臣请命带兵围剿柔然。
“战事一起,必定生灵涂炭。秦大人素来口口声声为生民为百姓,怎的这会儿又别有心思了?”有人阴阳怪气地驳斥他。
秦天怔愣住,窘迫,哑口无言。
我就不开心了。他是我心上的人,我怎么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难堪?于是我说,父皇,我嫁。
秦天还想说什么,父皇挥挥手示意散朝了。
朝臣们离开后,秦天找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指责我。
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事关终生,能随意就决定吗?
我当然不甘示弱,回嘴道,你平日里大道理一条接一条的,怎么方才像个哑炮?本就一心为了百姓没有别的心思,也不反驳回去,平白让自己难堪做什么?
他双眼赤红,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别的心思!
我撇撇嘴说,在你心里,哪有什么是比百姓更重要的啊。上回我点个春饼,都被你教训不怜惜民生疾苦了。
秦天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你自小锦衣玉食,自然是不明白升斗小民的苦楚。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但凡花点时间在宫里听听八卦就知道我小时候过得并不好了。
我有点难受了,眼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跑回了自己的寝殿。
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有什么选择。
我的眼泪也不单单因为他。
06
我脑袋里乱哄哄的,好像朝堂上的那些人又跑到里面去争吵了。
一回去我便睡了,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圣旨下来了,小旗才把我喊醒。
圣旨不长,宣旨的太监很快就读完了。宫人们都一脸的不可置信,小旗过来扶起我,迟疑地问,公主,这是真的吗?
我把圣旨往桌上一扔,笑道,当然是真的,本公主马上就要带你去看塞外的风景了,免得你在这深宫里待傻了。
听说塞外可好玩了。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成群结队的牛羊,还可以随意御马奔腾。在我们这儿的街上可没那么肆意。
小旗说,可是公主,你又不会骑马。
我说,不会可以学。小旗,你高不高兴?
小旗抿了下嘴,说,高兴,跟着公主就高兴。她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怪好玩的。
嫁妆来得很快,都是晃眼的珠宝玉器。
我拿起一颗夜明珠,端详了一阵。青天白日底下看,也不过是块萤石而已。我问小旗,你说父皇是真的疼我吗?
小旗眼眶一下就红了却还在骗我。她说,皇上最疼公主了,您看他给您准备了这么多好东西做嫁妆呢。
我点点头,又问,你说秦天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那日我不该同他吵架的。对吗?
07
得了圣旨之后,我便没去找过秦天了。日子过得挺快的,转眼我就坐上了送亲的马车。
在马车里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兵刃交接,打起来了。紧接着帘子一掀,一个陌生的脑袋探了进来。
“我要抓这里最不开心的姑娘回去。”
我说,我没有不开心。
脸上泪痕未干,眼泪又一颗一颗掉在手背上。
我揉揉眼睛,倔强地说,我没有不开心。
他眉头一皱,单手把我捞起来。待我缓过神时,已然被他像个沙袋一样扛在肩上。只听他清朗戏谑的声音在广阔的平原上响起:
“有人跟我说,今年大旱,要抓一个小哭包回去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