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大姑凤仙 这些日子,大姑的模样总在眼前,我知道,我想大姑了。我想她,也想写她。十年了,大姑去世的十年里,每到过年,整个家族的亲人在奶奶的老宅里聚会时,我都会想起大姑,想起大姑清脆的笑声和慈祥面容。 十年前的十一,读大学的第一个国庆节,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大姑去世了。母亲说,你刚开学,人生地不熟,没告诉你。大姑的葬礼我没参加,仿佛大姑一直还在。 直到现在,最后一次见到大姑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那年,一直平庸的我,居然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家里人都很高兴。我也有机会去到县城,看望已在医院病床上半年之久的大姑。 印象里,大姑的身体一直不好,那半年格外严重。先是在洛阳的医院,姑父请了省城的大夫主持手术,每次手术都要支付昂贵的医药费,可病情没有好转。听母亲讲,大姑的病已经转移,不仅仅是支气管炎的问题了,各个器官都在衰竭,各种疾病交缠错杂,动手术也很费事,补东补西,理不清。后来,大姑便转回了县城的中医院。 我记得,进入病房看到大姑的一瞬间,大姑的眼睛亮了一下,很清醒的亮,那一下子,似乎认出了我。表哥很高兴,说我来了,大姑好像也好了许多。清醒只是一瞬间,大姑的眼神很快又黯淡混乱下去,我喊着,大姑——大姑,她不再理我,侧躺在床上,稀疏的白发凌乱着,浑浊的黄褐色眼珠骨碌碌转着,散漫无神。我不死心地叫着大姑,希冀奇迹再次发生,大姑清亮亮地眼神再无出现。 表哥给大姑换尿袋,掀开被子,我才发现大姑如此消瘦,骨瘦形销,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疾病对人的毁灭,一个曾经白胖圆润的女人,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又轻又干,仿佛风一吹,就消失了。我无法准确描述大姑形体变化带给我的冲击,可那个场景,我永远忘不了。只是那时的我,毕竟年幼,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我对大姑的一生,所知甚少,我们的交集也少的可怜。但我爱大姑,童年的我,在整个家族都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女孩,大姑每次回娘家来到我家,都会大声叫我的名字,木讷笨拙的我站在一边,常常一声不吭,大姑就笑着说,怎么连姑姑都不认识了,语气里全无责备,只有宠溺。幼小的孩子也是知道谁是更可亲近的人。 那时的大姑,肌肤微丰,肤若凝脂,圆脸盘,很符合妈妈所谓富贵相。大姑的一生,在许多农家人看来,真的是富贵吧。大字不识,跟着大学毕业的丈夫定居县城,做一个官太太,过一种衣食无忧的生活。 很多年后,稍稍读过一些书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微有认识的我,想起一个问题,大姑父是在结婚后才读的大学,居然没有抛弃大姑另娶,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求证于母亲,才知道大姑和姑父的婚姻,也出现过问题。 父辈的婚姻,往往不是我们以为的白头偕老。 学成归来的姑父,沐浴着八十年代文学热的光辉,对大字不识的大姑颇有微词,提出离婚。勤劳善良的大姑在家侍奉公婆,操持家务,任劳任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爱护。在姑父提出离婚要求后,据说,姑父的父亲执意要断绝父子关系,只认这个儿媳妇。在家庭的巨大压力下,姑父没有离婚,可一生,也不曾参与过任何家务。家里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包括抚养三个子女成人,全由大姑一人操持。我不知道姑父提出离婚时,大姑经历了怎样的内心震动,又如何一个人默默忍受痛苦。这些,都不是当年的我所能想象的。 我曾在小姑家看过一张老照片,彼时,大姑尚未出嫁,小姑还是小毛孩儿。爷爷奶奶黑布衣裳黑布鞋,端坐着,大姑二姑在身后,爸爸在左侧,小姑二叔小叔在前排,大姑圆圆脸,眼睛很大,扎两根辫子,不如二姑清秀,却有一种温润如玉的娇憨。 母亲说,你大姑呀,就是命不好,在老家时又苦又累,身体棒得很,去了城里,就开始犯支气管炎,吃啥药都不管用。 记得小时候因为支气管炎,大姑试过很多偏方。 有一年夏天,大姑回老家,听说蒸癞蛤蟆管用。我自告奋勇去捉,拿一把铁锨,一只盛粮食的大口袋,跑到屋后的人工渠岸边,刚下过雨,渠里积满了水。青蛙、癞蛤蟆在树荫下水塘里呱呱呱呱叫着,此起彼伏,我站在斜坡上,看到一只蛤蟆,阳光下皮肤上全是脓斑,微微有些怕,眯上眼心一横,用铁锨一铲,癞蛤蟆稳稳伏在铁锨上,张开口袋一抖就进去了,捉了两只,回家。母亲在家已经一边烧火一边和了泥,大家都没蒸过癞蛤蟆,直接上锅似乎不大好。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大姑出主意,将癞蛤蟆用泥巴包起来放火上烤,母亲胆小,这个活儿还是我做。大姑在一边看着,不时叮嘱我,不要用手,小心碰到癞蛤蟆的皮,毒到了要生赖疮疤。那时的我,是个假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将口袋解开,手上糊一团泥巴,趁癞蛤蟆不注意,直接丢上去,丢了好多团泥巴,蛤蟆很顽强,最后怎么包起来完全记不得了。用泥巴包好的蛤蟆放进火里,添柴架火,前前后后烧了一个多小时,剥开一看,没熟。如今想来,一切都像儿戏,大姑最后有没有吃,全无印象。应该没吃。 和小姑求证,大姑去世那天是八月十九,只有五十二岁,非常年轻。大姑若活着,今年不过才六十二岁,对很多人来说,正是退了休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大姑却永远不能享受了。 大姑没赶上表哥结婚,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必定充满牵挂,她的小儿子还没有成家。我始终相信,每个人在去世的瞬间,都是清醒的,带着对尘世的眷恋。 后来,表哥和相爱多年家里反对的女孩子结婚,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15年夏天毕业未找工作那段日子,在小姑家暂住,听表嫂讲,她的小女儿常常会在家里看到奶奶(我大姑),描述的非常准确,每次碰到都哭。奶奶对表嫂说,因为大姑无家可归,无坟可去,只能回到原来的家中,后来请神安抚大姑,又给她的骨灰安置灵位,大姑才不再出现。阴阳两隔的大姑,一定是放心不下她的小儿子,回来看看,看到自己有了孙女儿,格外惊喜,根本不是有意要吓唬她美丽的孙女儿。 姑父习惯了被人照顾,爱人去世,儿子结婚,他一个人生活无所依,很快又找了新的对象。第一次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过年时还来奶奶家拜访过,没多久就散了。后来,兜兜转转,终于找了一个以前做保姆很会照顾人的女人在一起,没多久,姑父却病了。 姑父一辈子喜欢读书人,我考上研那年,他破天荒给我了一百元压岁钱。后来考上博,他知道后,更是开心得不得了。记得前年夏天随母亲在洛阳吃酒席,姑父逢人就炫耀,我考上了某某学校的博士,站在一边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那时的我,肯定也不会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姑父。次年过年,姑父因为生病住院未能参加家族的聚会。 去年五月十二日,姑父病逝,和地下的大姑相聚。五个月后,十月十二日,表嫂顺利生下一子。 这些事,因为在外地求学,我都未能参加。 很多事,只能从母亲那里听来。可因为不能参加他们的葬礼,直到现在,我也常常觉得,他们还在。过年了,我还能见到他们。爱笑的大姑,温和的姑父。 但,他们都远了。 伏惟尚飨! ——2018.10.9 依烟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