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脱衣园

人们总会对从小就伴随自己的事情习以为常。如果他从小就能吃饱，他就会认为吃饱是正常的；如果他从小就能站立，他就会认为能站立是正常的。如果这件事就是整个社会环境，那就更会觉得习以为常了。

在我们的国度，有个奇怪的法律：任何人从出生开始就要穿上一件奇怪的衣服，它的两臂用弹力很强的橡胶与身体相连，两腿间也有这种橡胶，就像鸭掌的脚蹼。它的作用是限制人的活动，只要抬手或者迈腿，你就会被弹力往回拽，一举一动都有阻力，只有立正才会舒服。这件衣服伴随你从小到大，当然也有脱掉的时候（比如小孩子长大要换大号的，或者从事某种特别的工作），但总之，在绝多数情况下，都是要穿上的。这种衣服是一个伟大的先哲发明的，自从人们都穿上这件衣服，就再也没有了打斗（因为打人太累了），也不再有抢劫（因为逃跑太困难）。

但近来，这个规矩越来越遭到人民的反对，特别是年轻人。一些人受不了，就偷偷地脱下来，后来，偷偷脱衣的人越来越多，行动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大家都没想到，所有敢于脱衣的人都被警察秘密记录在案。有一天，国王突然发起了一场大规模清理行动，记录上所有的人都被送进了监狱。这一下，年轻人都被吓坏了，而很多老人则拍手称快，感谢国王“教训了这帮没规矩的兔仔子”。

清理行动发生时，我刚20岁。之前，很多朋友偷偷鼓动我脱衣，我心里很想，但还是因为害怕拒绝了。然而，清理行动将我很多好友抓进去，我很愤怒。我想，如果真的仔细想想，他们其实没做什么坏事，仅仅是把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的包袱扔了而已。如果真的仔细想想，这不是什么罪过。这次整顿过后，人们不但没被吓倒，冒险的人反而更多起来了，不过，我依然没有胆量。

没过多久，国王死了，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女儿，只是新女王接受王位时，年龄也不小了。

谁也没有想到，她一登极就宣布，要建立一个“自由脱衣园”，在那里面，人们可以自由地脱掉那件衣服，不受法律惩罚。年轻人欣喜若狂，高呼女王万岁。老人们则认为将这些危险分子集中控制在一起，他们眼不见心不烦也挺好（这个说法是听了宣传），于是也高呼女王英明。

我也非常高兴，说实话，我相当意外，没想到女王陛下会这样开明 。于是等园子一建好，我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然而，我到的时候，等待进园的人已经排成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看来很多人和我一样早就等不急了。我排了一天的队，终于轮到我进门，看守讲了一长串入园须知，我根本没听进去，赶紧全部答应后就进去了。脱掉衣服，感觉别提多好了，甚至可以说，进来的人们都高兴得发疯了。我当然也一样，虽然我很快就发现，这个园子很狭小，几乎没什么活动空间，那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人突然之间获得自由，就像决口的洪水，想让它再回到河道里，是再也不可能了。

这样的疯狂持续了一个月。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虽然脱掉了衣服，但我的生活竟完全被限制在这个小园子里了。于是，我就想出去。外面有很多我想念的东西，为了它们，我还是能够接受暂时穿回衣服的。

我穿好衣服，来到门口，看守说：“你干什么？”

我说，我出去一趟，回家看看，再去吃一顿大餐，一天就回来。

“开玩笑。”看守面无表情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女王的命令吗？只要进来就别再想出去，只要出去，就别再想进来。”

“什么？”我大吃一惊，天哪，难道我这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了？

“你只有一次进来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出去的机会。只要你出去了，就再也进不来了。在你们进来时，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我看见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又震惊又沮丧。回去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还和所有的朋友告了别，穿上衣服，离开了园子。很遗憾，我不能接受自己一生都呆在这个地方。如果用得到自由的代价是失去更大的自由，我宁愿不干。

没多久，我就发现，很多一起进去的朋友都出来了，理由和我一样。两年以后，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一直坚持到最后，但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觉得不想在里面独自终老。而就在他打算出来的时候，恰好一个90多岁的老人进了园子。老人脱下衣服就进了一间屋子，再也没有声息。于是，他赶紧出来了。“那里面，除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儿，再也没别人了。”他说。

这件事以后，很难再听到有人说脱衣服的事了。社会又恢复了秩序。人们高呼女王英明，女王万岁。

不过我知道，还是有一些朋友，在偷偷地脱衣服，并且尝试着把他们的大胆感染给其他人。而这些朋友，压根就没想过进那个脱衣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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