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爱者,刀枪不入;失去爱者,不堪一击 | 18年9月读书 |

九月读书基本是重读。
因为写文,重读老书,有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感受。经典的魅力,就是不分时间和年龄,都能进入的作品。这个年头,很多作品一写下就已腐朽,一出版就已被遗忘,除了对写作者自己还稍有意义,证明自己写过,其余寥寥。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写作者,评论多是速朽的。
想起俄罗斯作家基里尔·柯布林的短篇小说《去年夏天我们在马林巴德》,小说中一直久等妻子的人说:
他忘了很多事,包括年复一年构成他全部生命的事情:爱管闲事的朋友;他的写作,意义不大却又不得不写;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如今,除了梦以外,余者所剩无几。
意义不大却又不得不写,满足自己而已。这种状态有失落,写作的人谁不期望有更多的读者呢? 柯布林的这个小说,轻易让人想起法国人阿兰-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因为标题的句式很相似。马里安巴和马林巴德,两个不同的译名,指向同一个词 Marienbad。格里耶说,这个地方在世界上不存在,那是他笔下发生故事的地方。
真实的 Marienbad 当然存在,在维基百科可以查到,是捷克的一个SPA疗养小镇,绿山环绕,风景怡人,公园和贵族建筑呈现马赛克风格,大部分建筑建于十九世界下半叶,当时诸多社会名流和欧洲权贵来此享受温泉假日。这样一个地方,自然适合放空身体,也是发生相遇的胜地。
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安巴》就以此地为故事空间,表面上是一个庸俗的艳情故事。一个神秘男人向一个女说,去年我们在马里安巴见过,相爱过,还约定过私奔,你难道都忘了吗?女的自然不相信,在男人的说服之下,女人确认了这段情感,相约私奔。
绕不过一部同名电影, Marienbad 又被译作马里昂巴德。作为新浪潮和法国新小说的先锋之作,格里耶当然不只是在讲一段风流故事,但到底在讲什么,我也不清晰,这大概就是作家电影或者先锋小说的样子,王顾左右而言他,不,也未必有确定的他。
这部电影小说是两种艺术形态的结合,电影和小说,镜头和文字的相互成就,如果没有电影,这部小说让人惊诧的语言描述也会失去魅力,没有镜头的眼神,这部小说里的人物自然也难以升腾起足够的魅力。感受最重要,通过镜头和语言的缠绕、补充,去获得感受,关于折叠的时间,关于虚实相间的讲述,关于遗忘和重建的边界,也关于一个男人如何让一个女人相信,他们真的相爱过。
Marienbad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不仅是格里耶的灵感所在,是歌德的甜蜜之乡,又是他的伤心之地。必须提到歌德的经典长诗《马林巴德哀歌》,献给一个叫乌尔莉克的女孩。
关于这段恋情,马丁·瓦尔泽在《恋爱中的男人》一书,以小说的笔法,讲述了年届七旬的老歌德,就是在马林巴德,爱上了一个19岁的年轻女孩。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早已看见他。她进入他视野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她注视的对象。这一幕发生在1823年7月11日下午五点,在马林巴德的十字架水井旁。”
马丁·瓦尔泽写出这一句时,已经九十岁了,依旧温柔,充满了理解。什么是相爱呢?始于相遇,难以言明 的相遇,在那一刻间,彼此看见,一见如故。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都看见对方。
对这一场黄昏恋,瓦尔泽将自身的情感都投放了进去,以至于会让人产生幻觉,这不止是歌德的,其实也是瓦尔泽的一次黄昏之恋,他将所有的经验放在歌德身上,进行想象,进行倾诉。毕竟关于歌德的这场情感,已经无法向当事人考证了,细节诞生于写作者的心里。
可以相信这是小说家的技艺,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小说家藏放于小说中的个人信息。没有小说是与小说家本人无关的,歌德是他的小说人物,于是才有了这样深情款款的句子:
“他不能上床睡觉。 现在千万别睡,进入睡眠就无法控制自我。 如果保证能梦见她,就可以去睡。 但是不行!醒着的时候可以一刻不停地想念她, 脑海里可以浮现她的倩影, 睡着以后却很有可能梦不到她,拿清醒交换睡眠。 这笔交易还不能做。”
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歌德和年轻的乌尔莉克最终没能走在一起。现实中,歌德为了纪念这段感情,写下了一首长诗《马林巴德哀歌》。在诗中,歌德写道:
我失去了一切,连自我也给落下, 虽然我刚才还蒙众神宠爱; 他们考验我,送我潘多拉, 既有财富,又有灾害; 他们逼我把全福的芳唇亲吻, 他们又把我分开,使我断魂。
这首长诗,甜蜜又癫狂,不舍又惆怅,自我折磨于这没有结果的情感,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有太多的阻隔。从一开始,这就是不是被祝福的情感。年龄的差距都让世人怀疑这是一场逢场作戏。都道老男人不可靠,可歌德的爱一唤醒,就是醇厚绵绵。
他何以如此痴恋? 他千百次温习她的姿容, 时而逡巡不前,时而蓦然不见, 时而影影绰绰,时而有清光簇拥; 这微薄的安慰又有何益, 不过来而复去有如潮汐。
这偶然的相爱,会是真正的爱么?马丁·瓦尔泽说是。如果让法国人阿兰·巴迪欧来看,大概会摇摇头。这位左派思想家、巴黎高师的哲学教授,在《爱的多重奏》中对爱进行了一番堪称忠贞的言谈。
巴迪欧首先引用了一句诗人兰波的诗:爱就是不断地重新创造。在巴迪欧看来,所谓爱是从相遇中,将偶然固定下来,相爱远不是爱的胜利,而是要有爱的延续。没有延续的爱是一种诡计,也可能是一种破败。爱就是讲二变成一。爱不是锤子定音的买卖,也是一劳永逸的定律,爱需要始终不断地创造。
巴迪欧强调忠诚,期盼托付,更对爱的人提出要求,就是时刻升级爱的内容和方式,让爱延续的方法不是寄期望于对方的道德约束,而是情不自禁地为爱变得更好。爱当然是一种冒险,说出“我爱你”,本质上说的是“我永远爱你”和“我会永远爱你”,最大的考验来自时间,以及在时间中衰老的容颜。爱的敌人不是背叛,不是爱的失去,而是输给了时间的捉弄。
巴迪欧关于爱的看法,符合东方的从一而终的观念。最难的不是说我爱你,事实上当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的都是永远,最难的是爱的更新,从性的吸引中更新,从容颜中提升飞跃,只有在精神世界中完成相遇相爱,才可能真的相守。
因为巴迪欧引用了兰波的诗。那就得说说兰波的爱,这个少年天才和诗人魏尔伦的纠葛(包括情感的)。兰波说的“重新创造”是巴迪欧意义上的爱么?1995年幼一部电影《心之全蚀》(又译全蚀狂爱),拍的就是兰波和魏尔伦的故事,可以说爱得死去活来。
这部电影中,让人惊艳的就是饰演兰波的李奥纳多,当年他21岁,饰演16岁的诗人兰波,真实相得益彰。这张干净、俊秀的脸,是他最好的样子,比后来的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还要动人。

我觉得兰波本人比李奥纳多还要漂亮,简直是上帝之子,一身才华,超凡脱俗的才华,玉树临风,放浪形骸,独独爱上了同为诗人的魏尔伦。两个疯狂的人,曾一同私奔,也在爱中相互折磨。当兰波问魏尔伦,在我的身体和灵魂之间,你会选哪一个?魏尔伦微笑地回答,你的身体。我愿意将这一回答理解为玩笑,对稚气的兰波的回答。只是兰波不这么看。

在这场爱恋中,兰波说的不断地重新创造,会是什么呢?巴迪欧引用这句话,在他的论述中,爱需要重新创造才可能延续,才可能完成。魏尔伦最终还是选择重回他原来的生活,他最终更没有终于那份爱。兰波最终也以放逐自己结束了生命。
歌德在《恋爱中的男人》里讲,拥有爱者,刀枪不入。对兰波来说,失去爱者,真是不堪一击。离开魏尔伦的兰波,混乱挣扎了十几年,37岁就早逝了。魏尔伦也好不到哪里去,余生在愧疚和想念中度过。这是两个诗人的相爱,兰波的决绝,魏尔伦的犹豫。事实上,魏尔伦比兰波更难,年长十岁,已经结婚,还有地位,为一个男孩,放弃这一切,也许并不容易。
在外人看来,爱到婚姻都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像我们今天再看魏尔伦和兰波的诗人之爱,也难以理解英俊的兰波看上了魏尔伦哪一点。论相貌,魏尔伦并不好看。论才华,魏尔伦也不如自己。莎士比亚书店的创始人西尔维亚·比奇,看到小说家乔伊斯和他的老婆时,也有这样的感触。

乔伊斯的老婆粗俗,似乎没什么文化,脾气也不好,对乔伊斯写小说也谈不上理解,甚至吐槽说,我上辈子是怎么了,竟然嫁给这样一个没什么作为的男人。
在《莎士比亚书店》这本书里,比奇塑造了一个人,就是小说家乔伊斯,这位打五岁起就怕狗的作家,对写作始终情有独钟,对他老婆也是言听计从,真爱有加。当时,连载中的《尤利西斯》在美国被责为淫秽之作,有伤风化,禁止继续发表。比奇做了一个决定,以莎士比亚书店的名义,出版了《尤利西斯》,引了一千本。这当然是一段佳话。比奇居功至伟,一个书店老板因此名垂青史。
当然名垂千史的还有乔伊斯的老婆,无论怎么说,她毕竟没有撕掉乔伊斯的手稿,还为他生了一堆孩子。他们的婚姻和爱情肯定符合巴迪欧关于爱的理解,不断重新创造,直到与子偕老。
近期文章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