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生命是什么?》后记
我已经平心静气地(sina ira et studio)认真阐述了我们问题的纯科学方面,作为对这种努力的补偿,请允许我对这个问题的哲学含义补充一些个人看法,这当然是主观的看法。 根据前面提供的证据,在一个生物体中发生的时空事件,无论对应于它的心灵活动还是对应于它的意识活动或任何其他活动,(考虑到它们的复杂结构和业已接受的物理化学统计解释,)即使不是严格决定的,无论如何也是统计地决定的。我要向物理学家强调,和某些人所持的观点相反,在我看来,量子‘不确定性’①在这些时空事件中是起不了什么生物学作用的,也许除非是在减数分裂、自然突变和X射线诱发突变等一些事件中,由于提高了这些时空事件的纯粹偶然性量子不确定性才会起作用——这在如何情况下都是明显的和得到公认的。 为了进行论证,请允许我把这一点当做事实。倘若没有关于“宣称自己是纯粹的机械装置”的那种人所共感知的不愉快感受,我相信每一位没有偏见的生物学家都会这样看的,因为这种说法被认为与直接内省所证明的自由意志相矛盾。 但直接经验本身,无论有多么千差万别和多种多样,在逻辑上却不可能相互矛盾。因此,让我们看看能否由以下两个前提引出正确的不矛盾结论: (1) 我的身体作为一台纯粹的机械装置起作用,遵循着自然定律。 (2) 然而,我根据无可争议的直接经验可以知道,我正在指导身体的运动,并能预计结果,这些结果可能至关重要和具有决定性,在那种情况下我感到要对结果负全部责任。 我认为由这两个事实唯一可能得出的推论是,我——最广义上的我,也就是说,曾经说过“我”或者感觉到“我”的每一个有意识的心灵——是那个按照自然定律控制着原子行动的人,如果能有这样的人的话。 在一个文化圈(Kulturkreis)中,有些概念(在其他民族中曾经有或者仍然有更广的含义)已经受到了限定并且变得专门化,用所要求的简单措辞来表达这个结论是鲁莽的。用基督教的术语说“因此我是万能的上帝”,这话听起来是渎神而狂妄的。不过请暂时不去理会这些涵意,先考虑一下上述推论是否最接近于使生物学家能够一举证明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朽。 这种见解本身并不是新的。据我所知,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大约2500年前甚至更早。根据早期伟大的《奥义书》,阿特曼(ATHMAN)=梵(BRAHMAN)(即个人的自我等于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永恒自我),这种认识在印度思想中根本不被视为渎神,而是代表了对世间万事万物最深刻的洞见之精髓。所有吠檀多学者会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都努力把这个最伟大的思想真正吸收到其心灵中。 此外,许多个世纪以来的神秘主义者,彼此独立但又完全和谐地(有点像理想气体中的粒子)描述了每个人一生中的独特体验。他们的说法可以概括成一句话:我已成为神(DEUS FACTUS SUM)。 对于西方的意识形态来说,这种思想仍然是陌生的,尽管叔本华等人支持这种思想,尽管真正的情侣彼此凝望双眸时,会意识到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喜悦‘在数目上’是一——不仅仅是相似或相同;但他们在感情上一般过于激动而不能清晰地思考,在这方面他们很像神秘主义者。 请允许我再作一些评论。意识从来不以复数被经验,而只以单数被经验。即使在意识分裂或双重人格这样的病理事例中,两个人格也是交替出现的,而绝不是同时出现的。虽然我们在梦中可以同时扮演若干角色,但并非不加分辨地扮演:我们总‘是’其中的一个;我们总是以这个角色的身份直接行动和说话,同时又常常热切期待另一个人的回答或反应,而不知道正是我们控制了他的言行,就像控制我们自己的言行一样。 “多”这一概念(奥义书作者着重反对这种概念)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意识发觉它自身与一个有限区域的物质即身体的物理状态密切相关,并依赖于它。(想一想心灵在青春、成年、衰老等身体发育时期的变化,或者发烧、醉酒、麻醉和大脑损伤等情况的影响)。由于存在着大量相似的身体,因此,意识或心灵变成“多”似乎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假说。或许所有单纯质朴的人以及大多数西方哲学家都曾接受过这一假说。 它几乎立即导致灵魂被发明出来,有多少个身体就有多少个灵魂,同时也导致了这样的问题:灵魂是像身体那样会死,还是能依靠自身而永远存在下去。前一选项令人厌恶,而后一选项则径直忘记、忽视或否认了复多性(plurality)假说所基于的事实。还有一些更傻的问题,比如动物有灵魂吗?甚至还有人问,女人是否有灵魂,或者只有男人才有灵魂? 这些推论虽然还只是试探性的,但一定会使我们对复多性假说产生怀疑,该假说是所有官方西方教义共同遵守的。如果在抛弃明显的迷信时保留其灵魂复多性的朴素观念,但又通过宣称灵魂有死、会随着各自的身体一起消灭来“修补”这一概念,那么我们难道不是在倾向于更大的谬论吗? 唯一可能的选择是完全信守直接经验,即意识是单数的,复数的意识是未知的;只存在一种东西,看起来像多的东西其实只是由幻(梵文是MAJA)产生的这一种东西的一系列不同方面而已。在有很多面镜子的房间里也会产生同样的幻境。同样道理,高里三喀峰(Gaurisankar)和珠穆朗玛峰只不过是从不同山谷看到的同一个山峰而已。 当然,有许多精心构思的怪诞故事盘踞在我们心中,妨碍我们去接受这种比较简单的认识。比如,据说我的窗外有一棵树,但我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棵树。通过某种狡猾的策略,这真正的棵树把它自身的一个意象投入我的意识之中,那就是我所直觉的东西,而关于这种狡猾的策略,只有最初的比较简单的几步得到了探索。如果你站在我旁边看同一棵树,树也会把一个意象投入你的灵魂中。我看到的是我的树,你看到的是你的树(非常像我的树),而这棵树本身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对于这种极端的说法,康德是有责任的。在认为意识‘只有单数’的那类观念中,可以很方便地把它换成这样一种说法:显然只有‘一棵’树,所谓意象之类不过是一种怪诞的说法而已。 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无可争辩的印象,即他自身经验和记忆的总和形成了一个与任何其他人迥异的统一体。他把它叫做“我”。可是,‘这个“我”又是什么呢?’ 我认为,如果仔细分析一下,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比单个材料(single data)的集合(经验和记忆)略多一些,也就是说,它是一张画布,‘在它上面’聚集了这些材料。经过认真的自省,你会发现,所谓的“我”其实只是指把那些材料聚集到它之上的那种基质(groundstuff)。你可能来到一个遥远的国度,看不到你所有的朋友,几乎把他们忘了;你有了新朋友,和他们一道亲切地生活,就像过去和你的老朋友一道亲切的生活一样。你过着新生活的同时,还会记起过去的生活,但这会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你可以用第三人称来讨论“青年时代的我”,事实上,你正在阅读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也许离你的心更近,对你来说肯定比“青年时代的我”更为生动和熟悉。但这中间并没有中断,也没有死亡。即使一个技艺高超的催眠术士成功地完全抹去你早先的全部记忆,你也不会觉得他已经杀死了‘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个人存在的失去可供悲伤。 将来也永不会有。 2018 10 04摘于《生命是什么?——活细胞的物理观》(奥)埃尔温.薛定谔 商务印书馆,2014(2017.9重印) 2017年9月北京第4次印刷 注:①此处以单引号表现原文字体的改变,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