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虽长,请别用来遗忘
我们回忆,只是因为经历过,知道好,知道不好,知道之后,好或者不好,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
黑夜虽长,请别用来遗忘
文/艾润
一
“城市好像黑洞,将每个人吸纳进去,又不吐出来。”
说这话的是坐在我对面的林同学,他还没从失恋的打击里走出来,又接到了公司的外派通知。据他说是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最少得半年。
他拉我们几个朋友过来倒也不是为了抱怨,更像是一种发牢骚游戏。大家把各自想要攻克的难题都建成小堡垒扔在桌面上,所有人围在一起开打,完了就舒畅了。
看起来有那么点弱智的游戏,总归是为一群成年人无处投递的伤感寻了那么一丝安慰。
成年人是不许难过的,没谁硬性规定,仿佛约定俗成。难过外露是要被嘲笑的。你可以喝酒可以闷头大睡可以伪装成人精,但你不要说你很焦虑你很痛苦你很迷茫。这些词语会自动被切换成你太敏感你没事找事你能力差。
总之就是你是个成年人,你不可以情绪不好。
但在老陈这里,我们可以。
老陈五十多岁,离异。
他高兴的时候会跟我们说一些风花雪月的往事,适时植入一下那些年他看过的琼瑶语录,到现在,他也还是认同爱情里的至死不渝,用他的话讲,有些感情,就适合纯粹,但凡有一点杂质都是亵渎。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讲他当年如何叱咤商界,大起大落的故事。
故事翻来覆去没新意。大家却也没烦过。
大概是因为老陈身上有那么一股子精气神,总是光亮着,能够照一照我们身上的疲沓劲。老陈能接受我们心情不好,牢骚胀满空气。但不能忍受我们活得没精神。
他的口头禅是,年纪轻轻的,不要那么丧。训斥我们的时候就像对着不成器的小辈。我们乐意跟他讲讲工作和生活,他也喜欢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
我们觉得老陈是大靠山,他调侃自己是混迹于一群小辈之中的老人家。
老陈是真不老,心态年轻,人又风趣。我们虽然叫他老陈,却也从不愿把他恭恭敬敬端到长辈的位置,大家自始至终都没过代沟。
起初认识是因为我总在固定的时间去他开的茶餐厅,次数多了,纵使没熟络,也能点头问个好。
老陈有这么项技能,总能让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搭上线。只要去过他的茶餐厅几次。
有的人成了情侣,有的人做了朋友。因此我们都管他那里叫月下基地。
他也不是闲得无聊做这样的事情,就是打心眼觉得年轻人可以多认识些年轻人。
茶餐厅附近是写字楼,大家都行色匆匆,来不及去认识新的朋友。
老陈就自己把茶餐厅当成了交友平台,他乐得当个牵线人。
大家竟也真的能在这里找到同伴。有时候,下了班过来时,也可以拼个桌聊聊天。
偶尔凑成一对,老陈就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就是这样功德圆满的老陈,有一天被诊断患了癌。
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准备做手术了。头发剃了,穿着病号服,还是乐呵呵招呼我们坐。
我叫了声陈叔,不是老陈。他应声,身体套在病号服里,半截袖子卷着,露出手背上的淤青。
疾病从不给人留任何情面,不管是维持了多久的精气神都要在输液针走过的痕迹里瑟缩起来。
他依旧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拍拍脑袋,说,就是这里长了个不听话的小肿瘤,拿出来就好了。你们忙你们的去,不用总来看我。人这身体呀,就怕长一些坏东西,不过坏东西嘛,可以拿良药来治……
他极少这么絮絮叨叨,一直都是以酷雅的大叔形象示人,就怕跟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带有中老年教导主任气。
可现在,纵使他极力掩饰,也还是带着不由自主的慌张。
二
林同学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口站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去,余温悠长。
他抹了把脸,叹口气道,这老头,真是又倔又让人来气。他当年跟我妈妈离婚后,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要不是看他生病了,我真是不想原谅他这么多年对我的疏于照顾。我把姓都改的随我妈了,可就算不跟他姓了,不也还是我爸吗?
我有点惊讶,接不了话。
我是真不知道他是老陈的儿子,大家平时在一起谈人生理想聊蹉跎岁月,但好像谁也没有深入过各自的生活。
就像是冷落街巷走了太久,信手推开一家酒馆,一杯酒相见欢,两杯酒做了朋友。谁也没有前尘,没有以后,情谊冷暖只荡漾在歇歇脚的这家酒馆。
我们以前以为,陌生人之间相处,能有这样的温度就够了。谁敢奢望太多。
可这一刻,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陈和站着叹息的林同学,发现我只能躲在劝慰之后,无法开口的时候,多少有那么点内疚。
毕竟大家相处的时候,是真真实实在做朋友。只是都过于习惯把不打扰当成礼貌。
想到老陈曾奋力撮合我和林同学,我忍不住打趣。你别说,虽然你和老陈伪装这么好,从来不说你们的父子关系,但想到老陈当时使劲要我和你谈恋爱的热络劲儿,这真是亲爸啊,毕竟我这么好的姑娘。
林同学被我逗乐了。
“陈叔会好的,他这么乐观的人。”
“嗯,也对,毕竟我爸撮合了那么多对,还没给自己找个好儿媳妇呢,怎么都说不过去。”
我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发掉了太阳要落不落的时间。
后来我又去看过老陈,手术很顺利,肿瘤是良性的。所幸,上天还不算苛刻。林同学被迫坐在床头给他读琼瑶的小说,有点无奈地抱怨,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看这样的书。
老陈也不跟他计较,我也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读的好像是《在水一方》。我小时候囫囵吞枣看过,早不记得故事走向。
林同学到底读不下去,把书扔在一边去打热水了。
老陈把书拿起来,叹气道,那时候,小林他妈妈喜欢读琼瑶,总是赖着我给她念。后来倒成了我的念想了。
这么笼统的一句,没有再往下叙。却觉得一代有一代的故事,人生可以翻篇,可有些情感总会寻一个藏不住的时刻,跳出来,骚动着。
我们回忆,只是因为经历过,知道好,知道不好,知道之后,好或者不好,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
三
老陈出院后,就把茶餐厅交给林同学打理了。他说要去当个快乐的农民,在郊区租个大棚,种蔬菜瓜果,余生也不算很长了,就好山好水好快活吧。
我们这种懒散的空想家总是赶不上实干派的脚步。我们以为他只是设想一下,他却已经双脚都迈出去踩在泥土里了,混合着青草香气,还有果蔬咕噜噜乱撞。
老陈有时候会打电话让我们去拿新鲜蔬菜,每次都要乐滋滋地加上前缀“纯天然无公害”。
我们有次,几个人一起去他的快乐庄园。到了之后就完全停不下来,摸摸小南瓜,揪一把生菜叶子。
老陈跟在后面念叨,你们这些熊孩子,南瓜不能摸,会不长个的。生菜拔的时候要带根,好好摘了拿回家炒。
他穿着胶鞋,戴着草帽,和之前在茶餐厅里那个衣着光鲜的老陈判若两人。只有精气神,比以前更足了。
我们一群人倒真不辜负熊孩子这样的称呼,开开心心地对自己看中的食材下手,活脱脱把那里当成了农贸市场。
老陈得意洋洋,我这里不错吧。你们在这里可比在茶餐厅坐着的时候像个年轻人了。看你们以前就知道抱着个电脑坐在角落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年轻人啊,就是要多亲近大自然,多交朋友,少睡懒觉,要有精气神,不要活得那么丧。
我们齐声大呼,您现在这样子,一点都不老陈,完全就是陈教导主任。
可我们又都明白,老陈还是那个老陈,换一种活法,骨子里也还是喜好热情,乐于帮衬他人的老陈。
林同学说他爸算是活明白了,那就让他按照他觉得最明白的活法去活吧。
他俯身摘了根小青瓜扔在菜篓里,有点不经意地说,其实我长大后才明白我爸,当年他跟我妈离婚完全怪不着他。我爸性子热烈,爱好闯荡,事业失败了就再来,生活起起落落。我妈不一样,就喜欢安稳过日子,经不起折腾。我爸啊,其实到现在也没忘了我妈。他这些年为我们做了多少,我都知道。唉,算了,不说了,反正我妈妈再嫁后也过得很幸福。他们各自幸福也很好。
我抬头,郊区的天空特别特别蓝,云朵都镶着奶白色的边。恍然觉得天空里肯定裹了好多好多人的往事。
我们这么渺小,却又这么认真,只要用心,一切好像也都可以好好过。
我问林同学,你还觉得城市像黑洞吗?
他说像啊,只不过把人吞进去后,出不出得来,得自己说了算。
他新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在茶餐厅认识的。
生活的脉络,清晰可见。那好吧,我们尽力而为。
——摘自艾润新书《一切都是美好的安排》
艾润: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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