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碎碎念62:苦瓜
苦瓜与癞葡萄是胞兄弟,在古今图书中基本混为一谈,大致不算错。只是我个人觉得癞葡萄因为外形相对饱满圆润而更可爱。小时候尤喜癞葡萄成熟的种子,红润,有怪怪的香甜;而苦瓜我至今都吃不惯。但爱它的人却一往情深,最有名的一位,要数明末清初的画家石涛了,号称“苦瓜和尚”,不但爱吃,还将其供奉在案头朝拜。

南方吃苦瓜者较多,发展出各种菜品,常见的是凉拌苦瓜、苦瓜肉片,较复杂的还有苦瓜酿等等。其中客家人做的苦瓜酿可能最好,里面塞了糯米,还有鱿鱼等海鲜。据说苦瓜原产于印度,到达中国的时间大约在明代。(宋、元诗词中已出现“苦瓜”,但不确定是不是它,或指一种做泻药的“药西瓜”。存疑。)朱元璋第五个儿子朱橚编写的《救荒本草》,已将苦瓜(书中称为锦荔枝)列为饥荒岁月的粮食替代品,看样子当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重视它。但老中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认为,苦瓜即癞葡萄,能“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等等。这也是今人吃苦瓜的重要心理依据。
闽圃红穰子,吴中锦荔枝。
江乡多此味,下箸涕还垂。
——明代黄衷是广东人,其《园居杂兴四十三首》中透露,苦瓜在福建那边叫“红穰(瓤)子”,在江苏则称“锦荔枝”。“下箸涕还垂”表明,黄衷要么吃不惯苦瓜,要么想起了什么悲惨典故。一百多年后,他的清朝老乡屈大均在多首诗文中赞道:“苦瓜君子菜”(《菜圃杂咏》)、“冬怜甜芋暖,夏爱苦瓜寒”(《园菜》)。勇往直前,毫不犹豫。总之,在脱离《救荒本草》之后,苦瓜至少在医学与文学层面,渐渐获得了青睐。清代翰林院庶吉士叶申芗是林则徐姻亲,他就将苦瓜(锦荔枝)说得如诗如画,调寄《减字木兰花》——

黄蕤翠叶,篱畔风来香引蝶。结实离离,小字新偷锦荔枝。
但求形肖,未必当他妃子笑。藤蔓瓜瓤,岂是闽南十八娘。
——“妃子笑”“十八娘”都是当时荔枝名种。叶先生乃福建土著,自小熟悉荔枝和苦瓜,认为彼此外貌差别甚大,苦瓜并不珍贵。但越往北方,比如今天苏鲁浙皖一带,苦瓜的身份就越显高贵,《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用它招待过胡僧,《儒林外史》中的汤知县,用它招待过新举人范进……
在明代一些高僧眼中,苦瓜显然另有意蕴,常用在诗文中暗喻某种境界。憨山大师的优秀徒孙之一成鹫,有《苦瓜》诗道:生不厌苦,熟不妨甜。生熟并用,取不伤廉。担任过“锦衣卫指挥使”的明代宫廷画家吕纪,擅长画苦瓜,一位叫释函是的和尚可能不喜欢这个秘密警察头子,作了一首《题吕纪画》,其中似有警告——

黄皓贪无已,蜘蛛总不知。
苦瓜一两颗,枯竹两三枝。
——黄皓是三国时蜀国的一名宦官,曾小人得志、飞黄腾达、祸国殃民,后遭凌迟。也许吕纪被这位和尚的诗挽救了,倒也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大坏事。
苦瓜再苦,总比人世的苦味清新许多。并且,这两种苦味都可以入“药”。前者吃得好,可以补益肉体;后者悟得透,可以拯救灵魂。周作人一度喜欢读阳明先生王守仁的著作,被其思想深深震撼,感慨道:“未尝吃苦瓜,味道殊难名”。(《往昔六首》)只是周先生后来大节有亏,某种苦味笼罩他下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