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热茶
作者:xuyehua
从大舅口中听说爸妈离婚的消息,刘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握着手机的左手僵了僵,喉咙紧了紧,然后心里就只剩下一片死寂。如同一口年久失修的古井,井台上布满青苔,井水早已变成深绿色,原本以为这个消息是个深海炸弹,要彻底瓦解掉这口井,没想到只是颗小石子,扔进去,轻轻咕咚一声,半晌都没冒个泡。
大舅依然在跟作报告一样继续数落他妹妹的种种罪状,刘夏刚开始还有耐心听着,后面甚至有点想笑了。妈妈债务缠身,爸爸卖房离婚,自己终于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听大舅之言,这些债主可能还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即便有家,可能也不能回。真是像一颗海草啊。
是时候该把烟给戒了。如果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间节点,那就是现在。刘夏看着左手食指和中指不自觉地伸出夹烟的姿势,内心里突然腾起一串火,耳鸣随之响起。“你不需要尼古丁。来盆水将这个念头浇灭。”刘夏将食指和中指压在嘴唇上,闭上眼睛,等耳鸣退下去。
大舅的声线似乎是穿过了冰水混合物,在抵达刘夏的耳朵之前早已失去温度和力气。
“大舅,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谢谢您。”刘夏说完挂掉电话。
上一次见妈妈,还是在表姐儿子的满月宴上。刘夏一直跟表姐关系比较好。亲朋好友大都是过来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亲密一点的抱抱小孩。而刘夏的妈妈自从到场之后,就坐在他们母子身旁,对表姐进行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教育”——内容涵盖了女性自强自立的重要性,日本向中国销售各种有毒商品的阴谋,以及自己失败婚姻应该对表姐起到的警示和借鉴作用,等等。其间,因为宾客来来往往,怀里的孩子哭闹,表姐对她的所有反馈无外乎偶尔的点头,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尴尬而又不失礼貌”了。但这并不影响她如同夏日野草般的旺盛倾诉欲。这是刘夏第一次意识到妈妈可能真的有轻微精神障碍,而在此之前,她偶尔也曾听亲戚们背地里这么聊过妈妈,可是总觉得那些言语的背后总带有不怀好意的意味,因此也做不得数。
这种精神障碍,自己到底是将来在某种刺激的作用下同样会患上呢,还是已经患上了?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打断了刘夏的思绪。是孙源。“亲爱的,你加完班早点回家哟,夫君已经做好饭饭等你。”刘夏看完,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虽然孙源每天都会发短信喊她早点回家,但今天可能是因为她心里有些凉,所以觉得这种体贴格外的温暖。
孙源是刘夏的男朋友,这种恋爱关系,刘夏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同事不知道,朋友不知道,家人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刘夏是故意将孙源藏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里。孙源比刘夏小三岁,刚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并未找到工作。之前孙源还四处投投简历,跟刘夏同居了大半年之后,连投简历的欲望都没有了,整天窝在租的房子里洗洗衣服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打打游戏养养花,心平气和地做一个家庭“煮夫”,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这种相处模式,两个人都很满意。刘夏心里清楚,若是身边的人知道了,定会对他俩指指戳戳、说些闲言碎语。世界就是这么荒谬。人们一个个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还要对别人的生活说三道四;无论被婚姻这条大河底下的暗礁撞得多么头破血流,也要维持着风平浪静的假象;他们自己不相信爱情,也不要相信别人的生活里有真爱的出现,所有甜蜜都是买来的,是假的,所有甜到齁的真爱只能存在于虚构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里面。
真爱吗?刘夏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要给他们之间关系的性质作出分析判断,那刘夏还真说不好孙源是为了什么而留在她身边,或者说,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留孙源在自己身边。如果让他们做出下一步发展的计划,比如结婚,比如分手,他们两人也都是不愿意的。就这种相处模式,就这种状态,就这种原地踏步的速度,刚刚好。
话又说回来了,把什么事情都弄那么清楚干嘛呢,那些桩桩件件都想得很清楚的人,也未必就过得好这一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如今,她就是秉烛游,而且有孙源做游伴,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好的,马上回。”她给孙源回了信息。孙源随后又立马发回来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小区外面的绿化带喂一只小野猫时拍的小猫吃食的照片,一张是等着她回家的晚餐。刘夏心里更暖了,却又无故生出一点点的嫉妒。孙源对生活本身怀有一种巨大的热情。他爱拍照爱记录。那是怎样一种热情啊。似乎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细微的美好都不愿意放过,都要放大了来体验,要记录下来珍藏着,以后还要慢慢回味。而自己呢,心里面没有温柔,没有浪漫,有的只是针对人性表象之下的疮痍所具有的敏锐洞察力。这种自以为是的洞穿里面,既没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可爱,亦未能成长出一颗宽容的心,能够对这些满目疮痍和虚伪做作作出解释、体谅、谅解,有的只是世故和对世故的厌恶。虽然孙源是自己第一个男友,但自己的情感似乎在自己还没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之前就荒芜了。无法尽心尽力去体味生活,无法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到底是谁、是什么耗空了我应该有的所有充沛的情感呢?自己是如何成长为今天这样一个人的呢?这片焚烧后的荒地到底该归咎于谁?是该归咎于原生家庭,还是该从自身找原因?如今,大家似乎都把成年之后的不如意怪罪到原生家庭上,或许是因为责备自己需要的勇气太大了,还是责备别人来得容易。
谈恋爱也是一样,维护一段旗鼓相当的亲密关系太难了,不如豢养一只乖乖听话的小奶狗来得容易。
她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给惊到了,她潜意识里是这样给自己和孙源的关系下定义的吗?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未免也太恶毒了。她又想起周南给她写的一段话,那是在高中快要毕业的那段日子里,她和周南因为一件小事冷战了很久,一直都不肯先和对方说话。最后一天晚自习,周南给她递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夏子,很多不安全感来自于情感上的贫穷、匮乏和缺失,当有人愿意给予你或多或少你所缺失的友情、爱情、认同感和包容时,你会很感激,想要全身心地回报给TA,殊不知,这种关系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因此,在对方稍微显示一点点抽离意图的时候,你便会认为是背叛,便会觉得天要塌了,可是,这时候,你的自卑可能并不允许你显示你的脆弱和无助,所以你只能用你能想到的最极端的方式去报复,因为报复才是最直接最快速将自己更早一步从这种关系中抽离的方式,可是,你报复的却是这个曾经温暖过你的人。这,才是你的自卑射向你自己的那根最恶毒的剑。”
当时,她越看越生气,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那字句却深深烙印在她脑子里。这么些年过去了,还如此清晰。她们各自考上了大学,不再联系。没想到高中最亲密的挚友,最后以这种方式收场,这算是在离别的前夕,找到了不忧伤的台阶下吗?她后来不再联系周南,是因为周南太过了解自己吗?有些伤疤,自己知道就够了,怎能容忍别人看见,还要摊出来给自己看?
她摆了摆头,打断飘得过远的思绪,回到办公桌前,关掉电脑。
回到家,没见到孙源。餐桌上方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下,是两份安静的晚餐。桌上还有一张纸。刘夏走近,拿起来,是她做完堕胎手术的出院报告。报告下面的空白处留有孙源的字迹。
“夏子,等我回来。”
刘夏突然觉得浑身乏力,浑浑噩噩地坐了下来。这份出院报告不是放在办公室的吗?难道是夹在最近带回家加班的工作资料中了?孙源把这份报告摊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为何留下这么一句话?距离孙源给她发短信喊她回家吃晚饭也就不到一个小时,这份报告是他发短信之前还是之后发现的?如果是之前发现的,这种态度也未免太奇怪了吧,现在的小奶狗都这样了?这该不会是代沟吧?如果是之后发现的,那他这是生气了离家出走了?那还留下来让我等他这句话干嘛?
刘夏脑中的疑问越涌越多,到后面冒出来的问题甚至都不能成形就被新的疑问给覆盖了。头痛欲裂。算了,如今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人都已经走了。算了,不想了。她打起精神,细细咀嚼完这份精心准备的晚餐。然后起身把餐盘洗干净。孙源的那份晚餐没人动,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形单影只。刘夏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一口气喝完。
刘夏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她在迷乱又真切的梦中,见到了那只搁浅的抹香鲸。很久之前看到的一则新闻,那些救援的照片让她看着心疼。如今在梦中出现的抹香鲸,似乎和她化为一体。失去水的支撑,身体的重量变得难以承受。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溺亡,一种在干燥的空气里的溺亡。就快要死掉了啊。在生命的结尾,除了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之外,这头抹香鲸有在想着什么吗?她最怀念什么呢?海水的触感,折射后的阳光,自由地游弋?有没有没能完成鲸落的遗憾?有没有还没来得及见到宝宝就要带着他一起离开的恨意?
恍惚中,听到拧锁开门的声音。孙源回来了。刘夏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孙源手里拎着印着药房名字的方便袋朝着自己走过来。走到床边,他放下方便袋,摸摸刘夏的额头,说:“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发烧了吧?“刘夏摇摇头,问道:“你去哪了?”
“给你买了点补身体的药。”